袁小真给孟月泠递了盏茶,孟月泠接过,礼貌地跟她颔了颔首。
孟月泠又说:“应该的。我记得她原来的艺名还是我爹给起的,他定也要我帮这个忙的。”
袁小真原本的艺名唤袁栖真,当年段青山还在上海定居,有次带着霓声社到北平演新戏,尚未出科的袁小真跟了同去。三位梨园大贤在俞芳君家里小聚,酒后一起侃起了孔尚任的《桃花扇》,孟桂侬当即给两个孩子起了个艺名,一个是袁小真的前艺名袁栖真,一个便是秦眠香。
段青山骂了句脏话:“等再过俩月封箱了,我可得去北平找他算算账,给我徒弟起的什么名字,要我看就该把他叫来唱这个郭妃,老匹夫。”
袁小真和孟月泠对视,摇摇头,孟月泠便跟段青山说了别的,把这个话题给岔开了。
等到段青山准备歇午觉,袁小真送孟月泠出门,才说到这名字的事儿。
“秦老板名眠香,取的是侯方域和李香君洞房一折,良辰美景,师父觉得寓意极好,尤其是秦老板如今声动上海滩,戏路风生水起。而栖真这一折,侯李二人已经分别多时,李香君寄居道观,后接二人双双入道,师父觉得不吉利,所以去年给我改了艺名。
其实是我不争气,师父便多想这些有的没的,无意针对秦老板,还望孟老板切莫放在心上。”
孟月泠说:“其实你倒适合栖真这个名字。”
她性情温婉,看起来就是淡淡的不争不抢的性子,当年孟桂侬起这个名字倒也没起错。
袁小真笑道:“我也是喜欢这名字的,只是师父不喜欢,那便不这么叫了。”
孟月泠没再说什么。
当晚孟月泠跟当年专门给段青山跨刀的天津名旦杜瑶仙钻锅(临时学戏),郭妃的戏份不多,对于孟月泠来说没什么难度,当晚他就给弄透了。
后来杜瑶仙还频频跟人说教孟月泠这段戏的往事,直夸孟月泠不是孟桂侬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倒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话传到孟桂侬的耳朵里,孟桂侬自然是冷笑,少不得讽孟月泠几句,这便是后话了。
而佩芷下午找上傅棠算账,质问他为什么骗她,傅棠倒也没辩解,坦率承认了。
佩芷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跟我二哥一样,你们都合起伙来拿我当孩子摆弄。”
傅棠说:“这你便误解我了。”
佩芷又要去杜家找孟月泠,傅棠赶紧把人拦住,晓之以理:“你现在去干什么?你去跟他吵架?他应承了要帮段青山的忙,正跟杜瑶仙钻锅呢,你去不是添乱么”
佩芷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便歇下了心思,耗在西府等孟月泠回来。
也不知傅棠知不知道她是在这儿等孟月泠,他什么都没说,直到夜深了,她也该回家了。佩芷问他:“怎么他还没回来?”
他倒是在那儿悠游岁月,正把玩着昨儿个刚淘来的喜鹊登梅鼻烟壶,闻言漫不经心地答她:“合着你在我这儿赖着不走是等他呢?他也没说来西府住啊。”
佩芷气冲冲地走了。
当晚回到家里,她房间的桌榻上放了件包好的旗袍,院子里的下人告诉她,下午的时候来了个丹桂社的人,说是帮上海的秦眠香老板给她送在上海裁的旗袍。
佩芷打开来看,没什么试的心思。当时秦眠香撺掇她裁的飞袖款式,她不习惯穿飞袖,柜子里的飞袖旗袍少之又少,便答应了。如今萧萧秋日,显然是穿不了了,只能等明年夏天。
佩芷把不合季节的新旗袍丢在一边,想着来送旗袍的定然是春喜,孟月泠怎么不来?
第二天清早佩芷又派了人出去打听,才知道孟月泠下榻在英租界维多利亚道的利顺德大饭店,显然是刻意避着她呢。
佩芷在家里生了半天的闷气,气傅棠唬她,又气孟月泠是铁石心肠。合着《西厢记》里边写的都是骗人的,什么“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眼下他倒是就快要让她也无情了。
直到下午,西府的邵伯登门帮傅棠传话,邀佩芷一起去凤鸣茶园听戏。佩芷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房门都没开,朝门房嚷道:“让他滚。”
邵伯在姜府门口没走,姜府的门房冒着惹恼这位四小姐的风险又报了一遍:“四小姐,西府的管家说,今儿凤鸣的大轴戏是孟老板给袁小真做配的《打金砖》,下一场指不定猴年马月了。”
这回房门倒是立马就开了,佩芷穿着件雪青色的印花呢绒旗袍,风风火火地跑出府去了。
天头刚黑下来,佩芷熟门熟路地进了凤鸣茶园北二的包厢,见傅棠不在里面,但扇子撂在了桌子上,显然人是来了的。
佩芷从二楼的后门穿到后台去,她如今知道袁小真的扮戏房在哪儿,那是凤鸣茶园最好的一间扮戏房,冬暖夏凉的,指不定孟月泠也在那儿。
刚走到门口,恰好傅棠开门出来,脸上还笑盈盈的,叫佩芷一起回包厢。
佩芷没理傅棠,朝着房间里看过去,袁小真旁边的化妆桌前坐着个穿水衣的清隽身影,头上已经缠好了包发网子,正对着镜子准备落笔描眼睛。范师父也跟着回北平了,今儿个要他亲自动笔化妆。
那瞬她在心里想,距离上次见他,至今已经过去近七个月了。
孟月泠也发现了这房门一直不关,扭头看了过来,恰好与佩芷对视。千万言语,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之中,谁也没张口,他是不能张口,佩芷是不知如何张口。
顷刻间的工夫,他收回了头,冷声跟傅棠说道:“把门关上。”
佩芷重燃了的那么些许情意也立马被浇灭了。
房门吱嘎一声被傅棠带上,佩芷沉默着,直到回了包厢也什么都没说。傅棠看在眼里,他自是巴望这着她歇下了这股心思的,同样没说话。
那晚的《打金砖》效果极好,戏票供不应求。
孟月泠路过天津,只给袁小真作配演这一场,可遇不可求。可郭妃的戏份实在是没什么可看的,袁小真演的刘秀到最后《太庙》一折才叫精彩,连着有不少扑跌功夫,更别说那几个实打实的僵身。
底下的戏迷眼睛不瞎,看得出来袁小真是真有本事,且肯花心血钻研,更别说她还是个女老生,如今终于有些刮目相待之感了。孟月泠给袁小真抬轿,希望大伙儿把眼光放在袁小真身上,也算达成目的,此后袁小真的造化如何,还要全凭她自己个儿去闯。
次日上午,孟月泠便准备坐火车回北平。
昨晚散戏后佩芷没去后台找他,本是想再也不理他了,她已经独自经历了一段感情从情起到情灭的全过程,独自体会了所有的复杂心酸,已经对孟月泠彻底失望了。
可知道人要走了,她还是立马叫了家里的汽车,匆匆前往火车站,一路上的焦急不知是否算通感孟月泠那日前往上海火车站的心情。
站台上,佩芷眼看着春喜拎着箱子先一步上了火车,孟月泠随后,她远远地叫住他:“孟月泠!”
他回头看她,显然意料之外。佩芷等他朝着自己走过来,反正距离开车还有些时间,列车员还没举着喇叭催促。
她就站在原地等他,等他朝自己走过来,她已经奔着他耗了这么多的努力,让他走这么一段路,也不算什么罢?
可便是这十几步的距离,仿佛远隔重山万里,亦是他们永远跨越不过去阻碍。佩芷看不到他细微波动的喉结,只看到他决然转身上车的背影。
她又叫了一声:“孟月泠!”
可他还是上车了,佩芷杵在原地,蹲了下去抱着膝盖,满心凄凄然。
自那日之后,直到天津与北平两地大雪纷飞冬日深深,佩芷再没给他写过一封信。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还有一段,但觉得放在下章更合适,所以这章就先这样了。
下章真的会好好面对面说话…
然后篇幅的问题,民国部分的情节走向我是早就定好了的,最多根据实际写出来的做小改动。
具体写多少我也说不准,但估摸着现在剧情才进展到一半左右,甚至一半都不到。
慢慢看~
第30章 念漫漫鸿笺(5)
北方的秋天如急风骤雨般匆匆而过,凛冽寒雪裹挟着漫长冬夜浩浩荡荡奔赴而至。从秋到冬,佩芷便没怎么出过门,成日里躲在房间里,倒是把架子上的陈书给翻完了大半。
姜肇鸿和姜伯昀迂腐,自是巴不得她安生呆在家里,收一收野性,这样等到来年开春后也差不多该把和佟家的婚事提上日程了;姜老太太和赵凤珊则更关心佩芷,她这么猝然地转变,姜老太太直说怕她在闺房里关傻了;至于仲昀,他最是知道其中情由,只静静地看着,顺便准备等待汪玉芝生产,他就要当爹了。
冬至过后,屋子里生起了炉子,佩芷从书房角落的剔红八斗柜里取出张九九消寒图来,开始描红。
这是她自小学字便养成的习惯,前清宫中也颇为盛行,所谓的九九消寒图便是一张双钩描红字帖,上书九字,每字九划,共九九八十一笔。从冬至日起,每天按笔画顺序描一笔,每过一九则成一字,待到九九之后,这冬天也就过去了,春回大地。
恰是二九那日,汪玉芝生产,诞下了姜家的长孙,佩芷做姑姑了。
整个姜家一团喜气,孩子才刚出生,姜老太太就叫着赵凤珊开始准备百日宴;姜肇鸿则忙着给孙儿起名字,百般犹豫,自是要起个最好的;伯昀包了最大的红包,俨然是家里最乐意抱孩子的那个,但也难免追忆亡妻……
仲昀和汪玉芝夫妻的日子依旧过得鸡飞狗跳,汪玉芝怀孕的九个月里,姜仲昀似乎把所有的对妻子的关怀都使尽了。成为父亲并不能让仲昀彻底收心回归家庭,他还是要出去胡混的。
四九的时候天津地面上已经开始积雪了,动物选择在冬日里长眠,大抵是因为冬日天寒,日光之下愈发没了新意。唯一的新事情应算得上是赵巧容从赵公馆搬了出来,她在租界里买了幢新宅子,名为沁园。
整个姜家都围着新生儿转的时候,佩芷冒着绵绵小雪,到沁园做客。
沁园的名字取自曲牌沁园春,也是赵巧容最喜欢的曲牌。她偏爱苏东坡的那句“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赵巧容假痴不癫地活了这么多年,佩芷险些忘记了她们两个当年是同一个先生教的读书写字了。
佩芷没想到宋小笙也在,这个时节戏班子都已经封箱了,他倒确实应该赋闲在家。
眼见佩芷进来,宋小笙立马从沙发前站了起来,略微躬着肩膀跟她问好:“姜四小姐,中午好。”
佩芷顿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则没想到赵巧容竟然还在跟宋小笙在一起,二则突然认知到赵巧容之所以搬出赵家,竟然是为了跟宋小笙幽居。
赵巧容靠在沙发里,身上披了件毯子,手里捧着盏补气生津茶,回头懒洋洋地瞥了眼佩芷,随后拽着宋小笙坐下:“你甭理她,论辈儿她还得叫你声姐夫呢。”
佩芷心想这是哪门子的姐夫,白了赵巧容一眼,也走过去坐下了。
那厢厨房里正忙活着准备食材,赵巧容邀她来的时候便说了,恰好今日下雪,在家里吃涮羊肉再合适不过。宋小笙如坐针毡,赶紧又站了起来,说是去厨房盯着,赵巧容没再留他,笑着让他去了。
等到了饭桌上,佩芷倒也看出来些门道,这二人相处极其自然,宋小笙频繁地帮赵巧容夹菜,都是赵巧容喜欢吃的。
赵巧容给他了个眼色暗示,他便换了公筷,帮佩芷夹了颗虾球。佩芷看着那颗虾球落进自己的碗里,满心复杂——赵巧容定把她的偏好也给宋小笙说了,那宋小笙看着赵巧容的时候是自然的,看向她则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小心与讨好。
席间自然说到刚当爹的仲昀,赵巧容说:“我最近懒得出门,他又开始出去胡混了?”
佩芷说:“不然呢?二嫂怀孕的时候倒是像个人,亏我还以为他改好了。”
赵巧容说:“玉芝管不住他的。寻常家的太太要防着外面的女人,她不仅要防女人,还要防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男人,除非她像孙悟空似的变出几个分身来,否则……”
宋小笙用手肘碰了下赵巧容,赵巧容收了口,意识到失言了。
宋小笙便挪走了她手边的酒杯,提醒道:“今日喝得差不多了,莫再喝了。”
赵巧容跟他打商量:“我把这杯喝完,否则浪费了。”
宋小笙便一口兜了下去,把杯子挪得更远些:“这下就不浪费了。”
赵巧容笑眯了眼,手偷偷摸到他腰侧拧了一下,宋小笙顾虑佩芷还在这儿,强忍着按下她的手。
佩芷只当作看不到,想明白了赵巧容话里的意思,她以前只知道仲昀爱在外面鬼混,没想到竟然鬼混到如此地步,虽说倒也释怀了他看戏艳俗的审美,但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她便问赵巧容:“你怎么知道的?”
赵巧容轻描淡写地说:“我怎么知道,我跟他一起去的相公堂子呀,还算我带他见的这个世面呢。”
佩芷在心里骂他们两个胡闹,偷瞟了一眼宋小笙的表情,他只低下了头吃菜,像是不关心的样子。
佩芷说:“你们俩真成,哪有兄妹俩一起去逛堂子的?”
赵巧容嗤笑:“那你是见得少了。还是说,你在怪我们没带你,打小确实总是我们三个一起出去捣蛋的,但这事儿还不能带你去,你还小呢,等你跟佟璟元结了婚再说。”
她显然一副还要去的架势,宋小笙扭头看她:“巧容?”
赵巧容旋即笑了,搭在他肩膀头捏了捏他的脸颊:“我故意说这话气你呢,你看你,被我激了罢?”
宋小笙站起了身要离席,赵巧容说:“你干什么去?”
宋小笙说:“还能干什么去?去给你煮茶。”
午饭吃过后没多久,雪也暂时停了,赵巧容说要吃桂顺斋的桃糕,宋小笙便亲自出门去买了。
姐妹两个偎在客厅的暖炉旁闲话,佩芷才知道,赵巧容便是在堂子里遇见的宋小笙。佩芷心想合着这宋小笙还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刚进了堂子就见遇上了赵巧容这么个阔气的主儿。
赵巧容说:“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他穷得要揭不开锅了,家里还有个重病的老娘。仲昀先看上他了,要带他走,他出门时那个表情跟要自缢似的,我瞧着有意思,人长得也不错,就跟仲昀给要来了。”
佩芷想到上次在协盛园宋小笙来包厢跟仲昀问好的情形,此时在心中觉得仲昀有些龌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