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静止了。
在那一瞬, 遮蔽血月的乌云停止了移动,呼啸着的山林突兀地寂静,寺院中烧完的香灰倾落时短暂地停顿, 睡在炉底的野猫打着哈欠, 胡须暂停了颤动。
还有婴勺蹲下身, 去触摸顾惜魂魄的手。
以及沉玉被穿堂风吹起的头发。
但也仅仅是那一瞬。
下一刻, 一切都回归正常。乌云缓慢地散去,露出血月, 山林在风中哗啦哗啦地摆动,一大截香灰落在了炉鼎中,底下的野猫继续打完了哈欠,下巴搁在爪子上, 睡着了。
沉玉看向婴勺。
婴勺蹲在那里,就在顾惜的跟前,伸出手去摸顾惜落在冰凉地面的影子。
他的魂魄已经消失了。
魔从来都不需要魂魄的存在。
他们将自己作为人的基础杀死, 摆脱冥河的控制, 让魂魄的碎片成为自己肉身的养分——仅仅是一次性的养分而已。
婴勺施了障眼法,顾惜根本看不到她。
但沉玉能看见, 她紧紧地抿着嘴巴, 嘴角下压,眉头皱得很紧,仿佛松开一点就会让眼泪掉下来。
顾惜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婴勺伸手虚虚地扶了他一把, 但他自己站稳了。
他的剑尖拄在地上,支撑着他的身体。
他闭着眼睛呼吸了片刻,扔掉了剑。
婴勺看着顾惜抬起手。
他的手心有透明的法力缭绕。
血月之下,浩瀚的大地上, 魔气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妖魔鬼怪蠢蠢欲动。
顾惜最后一次抬起头,看向俯视着自己的佛。
“多谢你给我起的名字。”顾惜道,“比起‘顾惜’,‘长渊’二字或许更加适合我。虽然我与你不投缘,但还是说一句来日再见。”
婴勺蓦地伸出手阻止他。
然而她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从顾惜的身体里穿过,根本没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顾惜的五指插/入自己的胸口。
比起朱厌把内丹给她的时候更激烈,婴勺觉得自己要疯了。
她奋力去掰顾惜的手,却怎么都无法触碰到他。
她反复回头去看佛像,希望佛在这个时候能让她如愿,可她知道不可能。
这是六万年前已经发生过的事,她不论做出什么都无法改变顾惜成魔的结果。这也不是佛能改变的事,天地不允许她干扰顾惜成魔。
她死死地咬着牙,眼泪无声地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却依旧看见,顾惜剜出了自己那颗已经结成石头的,鲜血淋漓的心脏。
婴勺和顾惜一同跪在了地上。
顾惜在剧痛中低着头,牙关紧咬,颊侧的虎爪骨凸显,额上与脖颈处绷起青筋。
他的胸口全是血,豁开的一个大口子里面空荡荡。
婴勺被那血腥味几乎冲晕过去,她不是没见过血,却从来没觉得一个凡人的血能让自己有这么大的反应。
……虽然顾惜已经不是凡人了。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满脸泪痕地看着他。
顾惜垂着头,一手抠抓着坚硬的地面,一手握紧自己的心脏。
那颗离体的心脏已经脱离了人界的环境,它不再由血肉铸成,而是成为魔的一部分,不归属于身体,也不归属于魂魄,或许介于二者之间。
几乎所有魔都会把自己的心脏从身体中取出来,只要心脏保存完好,他们就永远不死。
刑旸是这样做的,顾惜也是。
那颗心脏在顾惜的手心隐去,血却没有消失。
在这个短暂的夜里,凡人终于彻底蜕变成魔,魔气几乎笼罩了整个凡界,那些阴暗的角落中仿佛被同时打开了枷锁,妖魔恶鬼嘶叫着从地底钻出来,吸食着魔气,同时又释放魔气,凡界在这一刻沦为妖魔狂欢的地狱。
然而在宝积寺里,却如与世隔绝般寂静。
即便已经泪流满面,婴勺却强忍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