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她就听外面有人一直远远站着似在观望水月观,踯躅再三后才趁观里没有香客进来。
萱草和吴有都有事忙,她正一个人在前殿,却也没想着避开,甚至想趁着没旁人在把事情办成。
她已经是个成熟的观主了,也该独自接活。
进了观中,许阿婆看到一身着浅灰色袍子的年轻女子,一时辨不清她的身份。
要说她是观主,她的年纪太小了一点;要说她是弟子,身上的衣服料子又太好。许阿婆这辈子都没摸过对方身上这样轻柔鲜亮的料子,哪怕是灰蒙蒙的颜色也透着一股清贵。
水月观是真有钱呀;
心下感慨一声,她横着脸说道:“叫你们观主来!”
这可不像是寻求大师帮忙的态度,石柔暗想,脸上待客时的笑都淡了三分。
“在下素石,乃水月观观主。”
她还真是水月观观主,年纪轻轻长得也不算太差,就是脸上多了一道疤,怎么就想不开出了家,要是她肯嫁到许家来,就是少一点嫁妆都行呀。许阿婆在脑中想了一通,脸上的神情更凶恶了几分。
“是你就好。我家苦命的大郎一个月前新得了个宝贝女儿,也不是哪个天杀的偷去了!这些日子,夫妻两个天天不吃不喝不干活,就想把孩子找回来。
我原想着那孩子福薄,与咱老许家无缘,想不到今日竟让我知道她在你们观里。
说,是谁偷了那孩子,是不是那个老道长,还是那个小要饭的。”
“被偷的?可报官了?可有去别处寻找?”石柔淡淡地问。
孩子又不是才到观里一两天,她家里人想找却只在自己村子里打转还来不及到别处问。
这都过了一个月了,若她真要找孩子,附近村子肯定能得到消息。
石柔又不是没打听过各个村子的消息,知道没人丢孩子,还知道一般丢的孩子是个女娃定是家里不要了的,才把这孩子养在观里。
若是先前不曾听说那些父母刻薄寡恩的例子,石柔心下也许会觉得寒凉,现在她神色平淡,看着许阿婆就像看着世上常见的蠢人。
他们没有坏到骨子里,却也不是什么好人。偏相关律法并没有将父母遗弃孩子入罪,一般百姓也认同了家里养不下那么多孩子,可以将孩子像普通商品一样卖出去或者扔掉。
石柔心下不赞同,却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不过犯到眼前的,她倒是可以管一管。
许阿婆跟人吵架惯了,什么话都敢接,石柔问她可有寻找,她也毫不心虚地应下了。
“找了,天天找,山上就翻遍了!谁能知道人会在你们观里,我可怜的孙女呀,竟落在贼窝里了,这是遭了多少罪呀。”
可真是人至贱则无敌,石柔不知她怎么应得下口。
“既如此,去找你们村长或族长来当个中人,若孩子真是你家的,你抱回去就是了。”
白石村中许姓人家最多,不像田畈村住户姓氏比较杂。石柔略微知道周边一些村子的情况,知道白石村的村长和族长好像是一对父子;儿子是村长、父亲是族长。
许阿婆哪能去找村长,哪怕村长会帮着他,可经了他的手,她的羊就只剩下一张皮子了,她要那皮子有何用?她想要的是一整头的大活羊!
“你以为还了孩子事情就算了了吗?没这么便宜!我家担惊受怕了那么久,连日子都差点过不下去了,你不得给点赔偿。
别以为你是个观主,我就怕了你,要是你敢乱来,我要定嚷武阴武阳的人都知道水月观的观主是个跟人抢孩子的!”
“是嘛?听着还怪吓人的。”
石柔不冷不淡地说,懒得示弱套话。她一个村妇还能有什么目的,左不过就是想讹钱。
许阿婆眼珠子一转,也不知石柔这样算不算被她唬住了。
她想象中小女子哭哭啼啼的画面没有出现,石柔的表情似乎没怎么变过,只比一开始碰到时冷淡了些,许阿婆心底莫名发寒,可是想到分量不轻的大活羊,不由狠了狠心。
“算了算了,大家乡里乡亲的,老婆子也不做那恶人断了你们水月观的香火。你们观里近来名声刚响亮了些,就这么关门也怪可惜的。”
“倒劳你还费心考虑着观里的生计,比我这当观主的还周全。”
“你还是年纪太轻,不像老婆子,经的事多了考虑得也长远。”
石柔但笑不语。
许阿婆是个会得寸进尺的,哪怕看出石柔有几分不悦来,也能面色不改地把目的说出来。
“其实老婆子要的也不多,只要给些许卖身银子就好,要是银子不凑手,给东西也行,观里新买的羊就挺好。”
石柔面色淡淡,伸手朝空中指了指。
许阿婆不解地朝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除了清白的天空,其他什么也没有。心下正疑惑,她就听石柔淡淡开口。
“太阳还没落山,怎地发起梦来?”
许阿婆恼羞成怒,跳脚道:“嘿,你这小娘子,怎么这么说话!老婆子是好心看你这道观修缮不易,才给你留点脸面,你可别不识好人心。要是这事嚷嚷开了,你个外乡人就别想在武阴立足。”
“我既敢在此,自然是有所倚仗。你若要闹,尽管试试,就不知你们一家人的命够不够填的。可怜你那几个年纪小的儿子,还不曾成亲吧?若是死了,将来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
许阿婆一听,就知道石柔早就打听过她家,估计知道观里的娃娃是许家的。她抿了抿唇,却不肯就这么退走。
“好呀,你果然早就盯上我们许家!这孩子肯定是你们偷的!”
“你要是这般想,大可以去告官。”
“告就告,难道官府大老爷还能拦着许家找回自己的娃娃!你既然不肯给银钱,就把孩子还来,不论孩子是生是死,都是许家的,跟你这个小娘子可没有关系!”
“是没有关系。我观中也不能白养这孩子一场,待你给足了喂养孩子的辛苦费,我就把孩子还给你。”
既然对方看重银钱,石柔就偏要问她讨要银钱,哪怕这些话出口,她感觉自己不像是捡到孩子的好心人,而像许阿婆口中所说抢人孩子的恶人。
“你竟还有脸问我这苦主要钱?”
“你都有脸讨要银钱,我又有什么好羞臊的。大约这世间恶人还须恶人磨,且是谁磨得过谁吧!”
许阿婆知道这是踢到铁板了,一时拿她没有什么,只得先回家去。
要是再不走,这天就要黑了,她可不想天黑后在林子里走。
临走前,她还不忘放狠话,声称要回去叫人来治她。石柔淡淡看着,平静的目光像渐渐发暗的天空一般幽深。
第八十三章
采得百花成蜜后9
待许阿婆走远,石柔整了整衣袖,朝后面唤了一声。
“出来吧……”
吴有从院门边上探出头,迟疑了片刻才抱着阿静到她跟前。
“我抱阿静出来玩一会儿。刚刚那人是谁?瞧着就是个刻薄无福的,谁投生到她肚子里,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倒也不必这样说,要投成个男胎,也不见得比投生到别人肚中差,石柔讪讪地想。
“那就是阿静她奶,是来讨阿静的卖身钱的,瞧她那样子不会轻易罢休,以后怕还是要来吵闹。”
“吵闹怕什么,我和吴叔吵起架就没有怕过谁。以后她要是再来,观主尽管交给我。”
吴有挺着胸膛,瞧着有三分靠得住。目光一转,他很快就想到了个鬼主意。
“观主,白石村就在深山里,那边妖邪应该也挺多的吧,就不能差一二过去吓吓人?”
石柔轻笑,打量了他一眼,不曾掩去的眸光把吴有都给看害怕了。
“就因你们常起这样的念头,才会被缠上。”
吴有无从反驳,老实地哄了哄怀里的阿静,不再多言。
石柔看他近来还算老实,倒是多说了一句:“我看那婆子眼眉间似有些黑气,说不定都不用我们出手,自会有她的报应。”
“真的?”
吴有眼睛一亮,颇有些幸灾乐祸。他可不管对方是阿静是阿奶,这样刻薄的婆子合该倒霉了才好。
“倒霉是迟早的事,你有没有机会看到可不一定。吴道长出去接活有些日子了,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他叫你去外面,你还能不去?”
吴有私心不想留在观里带孩子,又不怕错过了好戏,更不想把阿静交到两个到现在都不怎么会带孩子的小娘子手里。
其实跟吴为出去,也就是为了吃口好的,现在石柔时不时让萱草帮着加餐,他留在观中也吃得挺好。
这点可不能让吴为知道,要是他留下来的分肉吃,自己岂不是吃到的更少了。吴有兀自在那儿盘算,没发觉石柔偷笑一声。
她就怕吴有被吴为几句话一勾就去了县里,把孩子扔在观中让她和萱草照顾。
至于许阿婆会面带黑气一事,也不是她胡诌的。其实若仔细看,外面行走的路人不少都面有晦气,只不过有些黑气重些有些黑气浅些。
像赵大娘之前眼眉间的黑气就十分明显,隐约还泛着暗红,正好合了她家半夜进贼一事。
许阿婆脸上的黑气还没有那么重,几时会应验,石柔也吃不准。她开窍也不过才半年,要学的东西还有许多呢。
看来许阿婆脸上的黑气还不够重,至少几天后她再次出现在水月观前还鲜活乱跳
的,山中的鸟雀都没有她精神。
这次她过来可不是一个人,而是带了她的媳妇阿常和两个孙女。
阿常昨天才知道她的三女儿没有死,现在就养在水月观,每天好吃好喝的,比她几个姐姐还有她这个当娘的日子过的还舒坦。
知道女儿过得好,她心下是欢喜的,也没想过要什么卖身钱。要不是人家好心收养,那孩子的命早就没了,还卖个什么身。
但她一个人这样想没用。
前一刻她还在为许大郎说出女儿活着的消息高兴,后一刻就为许大郎说要讨要卖身钱而茫然。
以前她就知道许大郎节俭,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她也不是手指缝宽的,节俭就节俭。
两人家里都没有金山银山,要是乱花销,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从别人那里弄钱,这传开了去她还怎么做人。
可她要是不听从两人跟着过来,她就没法在许家做人了。
她是许家的媳妇,不能不听婆婆丈夫的,尤其是许阿婆的话。
都已经一连生了三个女娃,她本就没有脸面在家中抬起头来,这会儿别说是让她来水月观要卖身钱,就是让她去偷去抢,她也不敢不去。
许大郎待她还是好的,她还想在许家过一辈子呢。
石柔看到许家又老又小四个女子出现在观前时,脑子嗡嗡的。
她知道世间多的是苦命的女子,就像前世的她,困死在了后宅,不敢动半点反抗的心思,就是重活一世,也没想过杀回去讨个公道。
那些公道都在上位者的手中,而她不过是石府的千金,并没有这样的资格谈论什么公道。到了如今,她会了些许术法,也没想过讨什么公道。
前世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她只想踏实过好这辈子,可是看到同样陷于俗世中的苦命人,她免不了为之叹惜。
她不可能每个人都搭把手,也知道有些人身陷困局身不由己,靠自己的力量走不出来。
其中有些连心思都是歪的,比如丹萍。她也是个俗人,也有自己的喜怒,遇到这样的人,她可不愿意出手。
对许家的人,她的怒意大过于同情。
她打听过,知道许家家计艰难,但绝没有难到需要坑害别人才能活得下去的地步。
他们缺的只是成亲的银钱,可是为了成亲歪曲事实落得个坏名声,将来哪里能聘到好人家的媳妇。
许阿婆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她可不想背负讹人的名声,明明就是石柔带走了许家的孩子,她们不过是来要孩子又有什么错。
若是能要到就最好,要不到也没有什么损失,顶多被人说上几句。这事她自以为占着理,就是被人说道也该是水月观的人。
“我可怜的孙女儿呀
许阿婆往观门前一坐,拍着大腿就哭嚎起来,一边哭一边还不忘朝媳妇孙女瞪眼。
阿常无法,只得捂着脸假装抽泣。两个小女孩不懂,当奶奶和娘真有什么事才哭的,也就跟着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见她们哭得凄惨,上香的香客不禁上前询问。
“我的孙女儿呀……”许阿婆也不说明,喊了一声后就朝着水月观中指,这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了。
会来水月观的都是附近村子的人,她们先前就听说水月观中多了一个婴儿,难不成竟是眼前这婆子的孙女儿?
“观主最是心善,有什么事你们尽可以跟她说。”有妇人好声劝道。
正跨过观门门坎的石柔闻言,微微一笑。
“正是。这位老人家何故在山门前悲泣?若是家中遭难也该保重自身才是。须知世间百种苦皆有因果,与其让悲恨嗔怒扰了心志,不如反思己身。”
在场的妇人许多都听不懂石柔文绉绉说了些什么,但见她态度谦和,像是在讲什么大道理,许多人就应和着点头。
“是呀,老姐姐,你就听观主的吧。”
许阿婆也听不懂,认定不会是什么好话。她也不应,哇哇哭得更大声了,嘴里喊着她的孙女。
边上的妇人面面相觑,也不知她为什么又哭了,观主不过是好声相劝。
虽说她们不懂,但听她哭得伤心,免不了心生同情,你一言我一句地又劝了起来。
石柔淡淡看着,并不插嘴,且看她能哭到什么时候去,就是可怜两个孩子也跟着一块儿哭。
众人倒没在意石柔的沉默,这位过份年轻的观主看着好说话,但话却一直不多,也只有几乎日日过来的赵家姐弟跟她能多聊上几句。今日她能出来说上一通,已经算是话多的了。
且能当上观主的人,定比旁人稳重,不是那等嘴上没个空闲易慌了手脚的。
想想水云庵的主持,那也是个话少的,少到她们许多人去水云庵只远远见过她,都没有机会跟她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