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刚布好桌子。”萱草说道。
在观中她一向跟石柔同桌吃饭,也没有推脱。坐下后端起碗,她不禁朝边上院子努了努嘴。
“他们让我多做了好几个菜。”
“难得来客人,总不好太简陋。”
黄十八这样的人,萱草实不想把他当客人看,她知道他有本事,不然也不会养着厉害的黄小仙,但他的身份太低了些,又跟吴为一般是爱吹牛爱赌钱的性子。
说到客人,石柔就想起黄老祖。
“明天你早起记得杀鸡。”
“还要杀鸡?”
观里招待过庄王后,剩下的鸡不多了,她实在不舍得再杀,不过是黄十八,至于杀她亲手养大的鸡吗?
“招待贵客。你不是添了不少小鸡,大的早晚都是要吃的。”
“小鸡还小呢。”
萱草心下还是不舍,可是再不舍,隔天杀鸡的时候她下刀依然利落。
反正是要吃的,不如快些送它上路吧。
适才石柔跟黄老祖一回来,她便化为黄仙的模样回了黄十八身边。
天色也不早了,黄十八不想赶路,索性在水月观将就一夜明天再走,黄老祖也就跟着将就。
她没想好明天是就这么走了,还是继续跟石柔呆在一块儿,说不定她飞升的契机就在石柔身上。
石柔只当她明天要走,不安于观里没有像样的东西招待,唯一拿得出手又合黄仙意的应该只有鸡了。
说服了萱草后,石柔也没再说其他事,等吃好了饭她就去了前殿。
“我今晚要在前殿诵经,就不回来睡了。”
“观主,我陪着你吧。”
萱草不舍得石柔一个人熬夜受累,哪怕她什么也做不了,至少能保证石柔随时有口热水喝。
“不用,又不累。”
她不觉得熬夜诵经辛苦,这事又与妖有关,她不想萱草卷进来。
萱草也没有多问,若是以前,她也许怕石柔累坏了会劝几句,如今她已经知道石柔的确有高人一等的地方,一些小事上更不敢多嘴。
她倒也好奇石柔是怎么会的这些,总不能是石府大老爷教的,但有些事似乎也问不出来。
就比如石柔的力气很大。萱草以前从来不知道这事,总不能是石柔的力气是一夜之间练出来的。
想来是以前没有石柔出力表现的时候,才没有人发现。术法也是一样,呆在石府哪里用得上,也就没有人知道。
自家观主有过人的本领是好事,她又何必问太多。
石柔也不想跟萱草多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是重活一世的人,也不想跟萱草说谎。
有些谎说了,得用更多的谎去圆,跟自己身边的人要是还得记着自己说过些什么也太累了。
哪怕如今观里的香火好些了,前殿也不是整夜都点着灯的,曾有香客问她观里能不能点长明灯,石柔给拒了。
观里用的香烛并不是上好,如果可以,她并不想点起来,免得薰得眼睛疼。
点上油灯后,略显昏暗的灯光照着深色的木盒,上面贴着的黄符过于鲜亮,与木盒极不相衬。石柔看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对着木盒诵起经来。
念了九九八十一遍后,她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活动了一下筋骨。
她还是头一次诵这么久时间的经,要说累吧,这总不能比磨豆腐累,但也不省力。
诵经的时候似有像海浪的气流冲涮着她的识海,像是在洗涤心灵。要是她稳得住,那就是洗涤;稳不住,就不知自己被卷到哪儿去。
幸好她近来闲坐修行还算小有所得,意识并没有被冲得朦胧一片,倒是更清明了。
虽说不累,但想到忙了这么久,她还是忍不住伸个懒腰,又想着既然已经活动过手脚了,索性就试试第三种符的威力。
石柔将符定于空中,持剑指朝四方一挥,似牵动了什么系于符上,再摧动符咒。
黄符上金光一闪,放着黑鄢尸体的箱子就打开了,那符落于黑鄢的尸体上,很快他的尸体就在光亮中消散,于原处出现了一条蛇形的黑色虚影。那蛇影动了动身子,朝着女娲娘娘神像座下一钻顿时不见了。
石柔一愣,见黄符已化,便收了法力,凑上前盯着神像底座一通查找,实在看不出黑影的去向,倒是似有一阵古怪的气息飘过,很快又消散了。
“你刚刚连通了妖界?不愧是守庙人。”
黄老祖忽地出现在门口说,她也是在屋里察觉到妖气才特意过来。
呃……
石柔现在实在不知要说什么,她要说一切都是凑巧,怕是黄老祖也不能信,就连她自己也怀疑她是不是真是什么守庙人转世,不然怎么会那么快学会了术法,又能连通妖界送妖魄回归。
妖修行到一定境界可以说超脱于轮回,可以不死不灭。不死也不是真的不死,而是如凤凰涅槃一般可以在死后重生,重生后的妖与前世不是同一个个体,却带着血脉记忆,可以沿继修行。当然,重生的过程也会消耗修为。
比如黑鄢,如果顺利,它回归妖界后重生为小黑蛇,可以继续修炼,一旦觉醒,修行速度也会比普通的妖要快。
不过要是他的运气还是不好,说不定会被大妖吞食,那就再无重生的可能。
他已经被欢喜和尚取了妖丹,只剩下一个虚壳,这也是他最后的生机。是生还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听说有的妖轮回九世方能成仙。”黄老祖感叹道,心下也动了要不要试一试的念头。
石柔也是今日才从黄老祖那里知道修行的一些常识,黄老祖所说的轮回她本该听不懂的,但她却意外能明白黄老祖的意思。
“路漫漫其修远兮……”
修行不易,且时刻考验心性。黄老祖自认能放下俗事,可真让她重新开始,她还是迟疑。
她并不想回妖界,若是在人界重生,她就不得不转世为人再重新修行,可她并不想当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入世的还是出世的,日子都没有她在山间自在。
再者这事也讲究一个时机,她总不能无端端坐化了去投生。不过她若真要投生,还得托石柔相助,只有守庙人才能助妖投生成人。
投生不算是真的投胎,一般得先找好一无福出世或即将夭折的婴儿,投生到他体内。
是的,「他」。就算是妖,她也知这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要是能选,她还是当个男人吧。
跟石柔聊了半宿投生到怎么样的人家才好的黄老祖,回去歇了没一会儿,就被萱草杀鸡的声音勾醒了,不用猜也知道这鸡是石柔给她备下的。
果然,其他的都是虚的,餐餐能吃上鸡肉才重要,她还是投生到规矩不大的富贵人家比较好。
石柔这会儿还在屋里睡觉,给黑鄢诵经她不觉得累,反倒是跟黄老祖挑人家挑累了。
这比她以前挑夫婿人选还累。
更让她心累的是,这之后还得由她来操作怎么让黄老祖投生,可她根本不会呀。
让黑鄢去妖界,是她想到了符的作用误打误撞,那符是连通妖界的作用,与投生无关。
不过倒也不必慌,她多半是知道自己的新特性了,到了关键时刻,她会无师自通。
黄老祖吃了鸡,就叫上黄十八走了,她也不是现在就要投生,不必在石柔身边守着。
石柔心下有些可惜,她还有许多事想问,又觉得不必问,他日自会知晓。
第105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5
日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一晃就到了秋末,期间石柔出去办过两次事,其余时间都呆在水月观里。
山中的小屋一直空着,曹尔绅一次也没来住过。乡下地方也不知朝中讯息,她去办事时倒是听说了几句,大抵是庄王又教训了什么人,把一家人都送进了监狱里。
她听了倒不觉得他心狠,还有些替他发愁。
民间不怎么敢议论皇家事,除了八卦,像是宫中复宠的罗夫人怀胎一事,竟比庄王逞凶更流传得广些。
武阳县议论的人尤其多,因这位罗夫人先前在水云庵住过,甚至有人说豆腐就是罗夫人妙心独到为了圣上所创的美食。
这话也就在武阳县传传,武阴县人是不信的。他们更信这豆腐方子出自水月观素石道长,其中种种佐证县里已经传开了,光是县里因为豆腐生意热闹不少就足够证明。
石柔也没想到这豆腐生意能做这么久,久到钱寡妇服了苦役回来也做起了卖豆腐的营生,久到她已经把酱油都晒出来了。
她就这么拿着新酿好的酱油,在秋高气爽的日子踏上了回京的路。
微凉的风吹着帷帽上的白纱,露出她下巴的疤痕,一年过去了,这疤痕还在。
因为她离开前抹了一些药草的缘故越发显得红肿。萱草不知她的动作,还当是因为太阳晒红的,心下气恼。
“不过是丹萍成亲,观主何必赶回去。”
“她如今也是府里的小姐,孙家表哥又得了太子的眼,我自然得回去。你也收着些性子,免得她找由头整治你。”
“我才不怕她呢。”
“幸好你的身契在我这里,不然她讨了你去,说要让你当陪嫁丫头,我这个如今说不上话的也不知拦不拦得下。”
“我自小跟着观主,是观主用惯的人,夫人怎么会答应。”
“夫人正是要笼络她的时候。”
萱草抿了抿唇,又目光一闪,嗔怪道:“观主还说我,你也得改改才是,竟跟着我叫「夫人」。”
萱草说的夫人,自然是指石柔的母亲。
石柔笑了笑,说:“我如今是修道之人,早就抛下俗事。这次回去,也是让府里知晓这事。”
一直瞒着也不是办法,正好趁着丹萍成亲,说明自己已经出家当女冠的事。京中如今定有不少人盯着石府,她这一宣扬,便再也改不了了。
石柔到了京城,没有马上就回府。她租的牛车略显简陋,要是往石府所在的大街去,说不定会被旁人以为是哪家的穷亲戚。就算她想多些人知道她入了道门,却不想用这样的方式扬名。
在石府相临的街下了马车后,她和萱草寻了个巷子里的小饭馆吃了面,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懒洋洋地动身。
看到热闹的人流、鲜亮的衣服和人们脸上肆意的表情,石柔感受到京城特有的生机,同时也有别处没有的暗流,像是藏在夕阳里的风。
她踏着风而归,到了石府门口,正好看到停在府门前的车驾。
半年来,丹萍跟着府里的女眷结识了不少小姐,如今她要出嫁,哪怕是为了圆面子情,也有几位来添妆的。
说了半个下午的话,她们正准备回去,就在门口遇上了提前回府的石顺修,和回家来的石柔。
倒是挺热闹的,石柔站在边上,朝正下车的石顺修喊了一声。
“父亲……”
正避让的各家小姐互相交换了个眼色,还当石顺修在外面还有什么私生女,等石柔摘了帷帽露出下巴上的疤痕,她们马上认出了她的身份,眼中也闪着好奇的光。
石顺修一时还没有注意到,石柔的声音比她离家时要厚实些,他没听出来,也没有想到会在门口遇上她。
倒是他身边的随从先认出了萱草,再看到摘下帷帽的石柔,小声提醒了一句。
“老爷,小姐从庵里回来了。”
石顺修脚步一顿,转头看去时见石柔一身道姑的打扮,不由皱了皱眉。
“你这是什么样子!还不赶紧进去。”
石柔却是不怵,脸上微微笑着,持掌施礼。
“贫道法号素石,已非俗世中人,以后不能尽孝,还请原谅则个。”
石顺修沉着眉,扫了一眼她下巴上的伤,懒得在外面训斥她。
记得多年前,他的兄长也说着类似的话,之后就再不着家了。
说是出世修行,这些年家里的份例也不见他少拿,还惹得母亲伤心。
既然已经有了前例在,石家再出一个道士也没什么,尤其是石柔这般也无别的用处的。
没有再跟石柔多言,他负手进了府,底下的随从倒不敢在外面怠慢了自称出家的前大小姐,好声迎她进府。
石柔也没有推拒,她跟大伯其实差不多,明明说好了出家却还是得回家来。
不过说不定这是她最后一次回来了,她已经有了在外面安身立命的手段,不必再让石府养着,也就可以任性些。
石柔出家的事很快就在京城传开了,也很快平息了下来。
这个消息不算稀奇,自她脸上留疤起,她的未来默认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低嫁,要么出家。许多人觉得她出家,还有风骨些;
也有人觉得,她是年轻气盛,以为出家了就能摆脱难堪,却不知日子出家人清苦。
就连石府也有两种声音,家里的老夫人和夫人训斥了石柔一顿,听她不像听进去的样子最终也由着她去。
倒是大夫人很赞同石柔出家,送了她许多经书不说,还推荐她去石顺儒修行的道观。
于她看来,就是水云庵也不是什么入流的修行处,就是去的官眷多些才出名,论真要潜心修行还是得去别处。
石柔听了虚应了几句,还是拒绝了。
丹萍听说石柔出家,特意过来找她,还哭哭啼啼地说着心疼石柔的话。
“妹妹,你怎地这么想不开,就是脸上有伤,也不必非得出家呀。出家人的日子,哪里是那么好过的,还不如嫁个普通人家,至少不必日日吃素,也不用只着灰白的袍子。
妹妹好好打扮一番,还是有几分姿容的,又是最柔顺不过的性子,出嫁后替夫君寻一两个美妾,以后定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何必要出家?”
石柔本不欲与她多说什么,听她明褒暗贬,还有几分想笑。
“谁能一眼就看到以后?有些人欢欢喜喜的出嫁,到最后不过是用自己的嫁妆替男人养其他女人生的孩子。
有那点闲钱,自己买点吃的用的岂不是更好。道观里也没有外人想的那般清贫,至少说什么做什么,不必想了又想,还得防着身边的人动手脚。”
丹萍只当她还在嘴硬,又劝了许多,石柔微笑听着,偶尔才搭上一句,不气不恼也不往心里去。丹萍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到最后没气着石柔反倒气着了自己。
她总归是不服气,第二天想再去找石柔说话时,石柔却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