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她出神之时,老夫人却指了指侧边的座位,道:“坐。”
沈映月颔首,依言走过去,落座。
老夫人掀起眼帘,看了沈映月一眼。
她这一生,阅人无数,眼光独到。
她见沈映月方才提起外间事情时,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句句紧扣两个儿媳的手头要事。
若是凑巧的,也便罢了。
如果是故意为之……那这孙媳妇,还算有几分聪慧。
片刻后,老夫人道:“手伸出来。”
这声音听不出喜怒。
沈映月敛了敛神,然后,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来。
老夫人顺势接过沈映月的手,将她的衣袖往上拢了拢。
然后,两根手指,搭在沈映月手腕的脉搏处。
沈映月一愣:“祖母……”
“先别说话。”
老夫人静静为沈映月把脉,她双目微合,凹陷的眼眶显得格外深邃,眼角全是岁月沉淀的皱纹。
沈映月这才明白过来。
老夫人出身医学世家,医术了得……想来,是看她清醒不久,便为她探探脉搏。
老夫人的手指,干瘦又温暖,轻轻摩挲着沈映月白皙的皮肤,热量一点点透到人心里。
沈映月忽然,想起了奶奶。
她的前世,父母早早离异,又分别成立了新的家庭,她去哪边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于是,她便一直跟在奶奶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奶奶。
奶奶不善言辞,但却对她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想着留给她,祖孙俩一直相依为命。
小时候的她,曾暗暗发誓,待长大之后,要好好孝顺奶奶。
只可惜,她才大学毕业不久,奶奶便去世了。
沈映月的心里,一直十分愧疚。
其实想想,前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奶奶走后,她便等于没有亲人了,自己所带领的业务早就上了正轨,也没什么挑战了……
沈映月神思漫漫。
老夫人松了手,低声道:“没什么大碍了,但还是要补补气血。”
沈映月回过神来,垂眸道:“多谢祖母。”
老夫人摇了摇头,叹道:“一家人,谢什么。”
沈映月微怔。
老夫人沉吟片刻,道:“你父亲沈太傅,与寒儿的父亲是莫逆之交,于是早早便定下了你们的婚事。原本你嫁进来,我们是万分欣喜。可没想到,寒儿竟遇上了这般惨事……祖母心里,实在觉得对不住你……”
老夫人看着沈映月,语气有些不忍。
沈映月轻声开口,道:“世事难料,福祸难测,映月从未埋怨过任何人,祖母不必担心。”
老夫人听她这般说,终于放心了几分,笑道:“祖母明白你懂事……如今你身子还没好,若不舒服便回屋躺着,你婆母和二婶,会安排好后事的。”
沈映月听了,默默点头。
-
沈映月自厢房内出来,并不打算回房,而是带着巧云,去了灵堂。
灵堂中已经聚了一些人,但沈映月都不太认识。
她唯一见过的,便是兵部尚书张楠。
此人曾经与众武将,一起去过太傅府。
因他身形削瘦,样貌清秀,在武将之中格格不入,所以,沈映月对他颇有印象。
只见莫二爷陪着张楠,来到莫寒的棺椁前,依礼拜了一拜。
张楠也瞥见了沈映月,便走了过来。
他对沈映月作了一揖:“莫夫人,节哀。”
沈映月还以一礼:“多谢张大人。”
张楠打量她一眼,沈映月一身素裙,未施粉黛。
一双妙目,微微上挑,皮肤白透,乌发朱唇,有种浑然天成的美。
她眸光清而淡,面上带着礼貌的笑意,并没有张楠想象中的狼狈。
莫二爷见张楠有些出神,轻咳了下。
张楠连忙收回神色,开口,“想起将军出征之前,下官还送了将军一程,岂料天妒英才,当真令人扼腕。”
沈映月微微颔首:“将军在天有灵,得知大人惦念,定然感到安慰。”
张大人说罢,状似不经意问了句:“对了,今日……怎么没见到莫衡公子?”
莫二爷一愣,勉强笑道:“他得知堂兄遇难,郁结难解,好几日不愿见人了。”
张大人眉宇微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而张大人这般问,自然是有他的用意。
镇国将军府手握重兵,与兵部密不可分。
莫寒在的时候,不少事宜,张大人都要对镇国大将军禀报。
但如今莫寒不在了,也不知谁会成为下一任镇国大将军?
朝堂之上,有人提醒皇帝兵权移交一事,但皇帝总是含糊其辞。
张大人便猜想,皇帝还是想将兵权留给莫家。
可莫家到了这一代,两位出色的将军都已战死,剩下的三公子莫衡,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莫家百年峥嵘,如今却无人可用,实在可悲。
张楠收起思绪,勾了勾唇,道:“莫衡公子至情至性,令人动容。相信假以时日,也定能成大器。”
莫二爷道了句:“承您贵言。”又急忙将话题扯开。
沈映月看了莫二爷一眼,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张大人便以公务为由离开了。
莫二爷心底松了口气,转身打算离开。
沈映月却忽然开口:“二叔请留步。”
莫二爷怔住,看了她一眼:“何事?”
沈映月淡笑了下:“二叔,莫衡没事吧?”
莫二爷面色一僵,只能干巴巴笑了笑:“无妨无妨,休息一段时日便好。”
沈映月秀眉微挑。
“没事便好,如今这情形,还请二叔提醒莫衡,千万不要外出。”
莫二爷心中“咯噔”一声,声音沉了两分:“此话怎讲?”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英雄碑
两人迎面而立。
莫二爷面上,似乎有些不安。
沈映月淡声:“之前的镇国将军府,有将军坐镇,一切太平。如今将军不在了……那些与镇国将军府有宿怨的宵小之徒,只怕会不安分……若莫衡要出门,还需带上护卫才好。”
沈映月这么一提,莫二爷面色白了白:“是是,你说得有理。”
但沈映月点到即止,说完便离开了。
莫二爷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连忙拉过一个小厮,问:“二夫人在哪儿?”
-
镇国将军府庭院一角。
莫二爷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问:“还没有找到衡儿么?”
二夫人摇摇头,道:“我让人去找了所有衡儿爱去的地方,但都没有见到人影。”
莫二爷皱眉道:“这孩子,又不知道野到哪个新鲜地方去了!都出去七八日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想起沈映月的提醒,莫二爷心下有些担忧。
二夫人也有些担心,问:“老爷,我们要不要报官啊?”
莫二爷一愣,道:“你疯了!?若是报官,叫人知道衡儿可能去了花街柳巷,他的名誉可怎么办?况且,如今在丧期,若叫母亲知道了,定要狠狠责备我们……”
二夫人听了,怒意上涌,道:“你自己去赌钱的时候,怎么忘了母亲的交代了!?如今找不到衡儿了,却拿母亲说事!”
“你别东拉西扯,明明在说衡儿的事……况且,不是你说的,要让母亲对二房改观,好把管家权交给咱们嘛!”
二夫人顿时语噎,她无奈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莫二爷想了一会儿,道:“咱们加派人手,扩大范围找罢!以往衡儿出去,也经常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咱们边找边等,说不定过两日就回来了。”
二夫人叹气:“最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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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映月走回灵堂。
巧云跟在她身旁,低声问道:“夫人,您明明知道莫衡公子不在府中,为何不直接告诉老夫人,却提醒莫二爷去找呢?”
沈映月淡声道:“如今的镇国将军府,风雨飘摇。若我将此事告知祖母,一来,会加重大房和二房之间的嫌隙,二来,会让祖母多一桩烦心事,于事情本身,并没有好处。”
巧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而沈映月没有说出来的是,诸如张楠此类,之前与镇国将军府有来往的臣子,此刻只怕都想来一探镇国将军府的虚实。
镇国将军府如日中天之时,这兵权是如虎添翼。
若镇国将军府逐渐式微,却还守着兵权,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所幸的是,这三公子莫衡,一向是臭名昭著,自然没有人把他当成兵权继任者,但难保平时眼红镇国将军府的人,不落井下石。
沈映月又道:“巧云,你一直待在大家族里面,应当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我如今这么做,也是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再生事端,能平稳过渡最好。”
她该说的已经说了,至于莫二叔怎么做,她就不便干预了。
沈映月前世也是如此,一贯保持着良知线以上的清醒、理智。
任何一件事,她都会从自己的角度去剖析值不值得做,以及如何能花最小的代价做好。
她就是这般冷静自持的人。
如今,对镇国将军府来说,先把莫寒的后事处理好,不被外人轻视,才是最重要的事。
“大夫人何在?”沈映月沉声问道。
巧云答道:“大夫人应该在门口,守着英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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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将军府门前,伫立着一座巨石制的英雄碑。
人人皆知,这是大旻开国皇帝亲赐的。
莫家的老祖宗,曾经为大旻开国皇帝辟疆拓土,立下了汗马功劳。
为了缅怀莫家为国牺牲的儿郎们,开国皇帝便吩咐人将他们的名讳,刻在这石碑之上,供后世敬仰。
这英雄碑就伫立在镇国将军府门前的大街上。
碑身约莫两人高,历经风霜过后,英雄碑表面已经被打磨得光滑无比,上面的字迹,道道醒目,在日光下闪着冷锐的寒光。
沈映月一出将军府,便一眼看见了耸立的英雄碑。
英雄碑周边,围了不少人。
大夫人一身素衣,正站在英雄碑下方,与来吊唁的百姓交谈。
沈映月放眼望去——这英雄碑,只是队首,而队尾一直蔓延到了街口,一眼看不到头。
百姓们一个接一个排着队,几乎人人手中,都拿了东西。
有的是一篮鸡蛋,有的是一盆水果,还有的……直接带了亲手做的糕点。
天色阴沉,乌云黑压压地盘旋在众人头顶。
百姓们的神情,或肃然,或落寞,抑或带着伤感……无一不为战死沙场的莫寒将军,感到痛惜。
整条长街,仿佛隐匿着巨大的悲痛,令人无法言喻。
沈映月怔了怔,问:“他们……都是来吊唁将军的?”
巧云点头,低声道:“昨日,将军的名字正式刻上英雄碑,百姓们便奔走相告,然后开始自发地前来吊唁……今日天还没亮,就排起了长队。”
沈映月心头震动,又无声向长街看去。
这长街之上,虽然人多,但却十分安静。
每当一个人完成吊唁,队伍便默默向前挪动些许,只听见沉重的脚步声,不见有一人喧闹。
就连那些跟着父母来的孩子,都乖乖由父母牵着,静静等在队伍中。
巧云道:“大夫人本来万分推辞,不想给百姓们添麻烦,但百姓们十分坚持,于是从昨日起,英雄碑下面的队伍,就没有断过。供品多到将英雄碑绕了好几圈,都摆不完,便只得请梁护卫将百姓们的心意,分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方能不浪费。”
沈映月沉默一瞬,微微颔首。
沈映月转头,见大夫人站在英雄碑旁边,她面前站着一位身材佝偻的老婆婆,头发花白,满脸皱纹,颧骨高高凸起,显得格外瘦弱。
老婆婆有些站立不稳,大夫人便亲自伸手扶着她。
沈映月有些诧异。
镇国将军府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在这层级分明的大旻朝,当家主母能如此亲近百姓,怪不得镇国将军府能受到百姓爱戴。
只见老婆婆胳膊上垮了个篮子,她颤颤巍巍地将篮子取下,双手递给大夫人。
“两年前,老身的两个儿子,一齐上了战场,却在南疆一战中,被敌人俘虏。”老婆婆说着,面上满是怅然:“莫将军孤身犯险,潜入敌营,将那西夷率兵的将军,一剑斩杀,这才救出了那一万俘兵。若没有莫将军,老身便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大夫人听得也有些难受,道:“这都是莫家应该做的。”
老婆婆看了一眼那高耸的英雄碑,叹道:“咱们百姓都知道,莫家就是大旻的支柱,莫家不倒,大旻就国泰民安……”
“大夫人,这果子虽然算不得什么贵重东西,但已经是老身家中最好的了,还请您不要嫌弃,老身只是想来送送莫将军最后一程。”
大夫人眼圈一红,颤声道:“多谢。”
转头间,大夫人看见了沈映月。
她忙擦了擦眼角,冲她招招手。
“映月,你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你大病初愈,快些进去罢……”
沈映月没说话,只淡淡笑了下。
周边的百姓,都打量起沈映月来,他们见沈映月也一身素衣,头上别着白色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