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村长一听,露出笑容,脸上的疤痕看起来更狰狞了。
“几位公子能来,真是蓬荜生辉!里面请,里面请!”
世子和罗端欲哭无泪。
直到祝村长侧身引路之时,众人才发现,他少了一只右手。
沈映月一声不响地跟上祝村长,莫衡沉吟片刻,也跟在了沈映月后面。
梁护卫自然随侍在他们左右,世子和罗端对视一眼,这荒郊野岭的,若是他们自己回去,也很可能会迷路。
便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祝村长一边引路,一边道:“莫夫人,前两日您派人送来的吃食,已经足够吃到入冬了,当真是雪中送炭,大伙儿感激不已。”
沈映月平静道:“没什么,将军不在了,他之前的未尽之事,我会帮他做完的。”
沈映月是在查账之时,发现有一笔支出,费用不小,却写得不清不楚。
经过查证之后,才发现莫寒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给慈济村捐些物资,救济流民伤兵。
祝村长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若不是将军一直默默资助慈济村,恐怕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将军这般好的人,没想到天妒英才,实在是可惜……夫人可要节哀啊……”
莫衡沉默地走在后面,他低声问梁护卫,道:“莫寒一直在资助慈济村?”
他比莫寒小不了几岁,一直不肯唤他二哥。
梁护卫低声答道:“是,当年莫家军也有一部分遣散的伤兵来了慈济村,将军说过,按朝廷的规则,没法给他们太多补贴……但站在良心的角度,却不能不管他们。”
莫衡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世子和罗端冷得瑟瑟发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世子环顾四周,发现周边有不少茅屋,看起来十分简陋。
罗端也忍不住到处张望,低声抱怨:“老子抛弃了美酒和美人,就为了来这里喝西北风!?”
世子虽然自己也不悦,但仍然忍不住怼他:“怎么,待不下去就回去啊!”
罗端差点气笑了:“哎呀,我还偏偏要待着了!谁熬不下去谁就是废物!”
世子蹙眉道:“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说废物,能不能换个新鲜词!?整日废物废物的……”
“你拐着弯骂我废物是不是!?我最讨厌人家说我废物了!”罗端怒意上涌,便要和世子开杠。
莫衡回头扫了他们一眼,道:“你们俩也老大不小了,能不能稳重点儿?要让人家看汝南王府的笑话,还是永安侯府的笑话!?”
罗端“嘿呀”一声:“你明明是我手下败将!还好意思教老子做人?你上次被老子打的时候,怎么没见这么嚣张?”
莫衡面色僵了僵,怒道:“手下败将?你屁股不疼了!?”
世子一听,好奇问道:“屁股,什么屁股!?”
罗端吼道:“关你屁事!”
梁护卫忍不住咳嗽两声,道:“三位公子,已经到了。”
三人终于闭了嘴。
他们放眼望去,只见村子中央,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之中,燃起了一堆篝火。
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少,都围着篝火而坐。
从南疆回来的伤兵们,也坐在一起,有的人身上还裹着纱布,伤口未愈,但面上依旧洋溢着归家的愉悦。
此刻,众人正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十分热闹。
祝村长将几人领到了火堆旁,他扬起唯一的一只手,道:“大伙儿快过来!有贵客到啦!”
顷刻间,众人便围了过来。
祝村长给村民们介绍了几人,村民们一见沈映月和莫衡,立即面露感激,分分开口——
“多谢镇国将军府的接济!大恩大德,咱们铭记于心!”
“能见到将军夫人,真是咱们的福气!要是没有镇国将军府,咱们早就活不下去了……”
“听闻将军遇难,咱们都难过不已,还在村子里供奉了将军的泥像,但愿将军能早登极乐……”
“夫人可千万保重身子,来日方长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个个都眼神诚恳,感情真挚。
沈映月看着众人,响起了百姓们到镇国将军府门前吊唁的场景,心头微漾。
“多谢各位,镇国将军府一切都好,大家莫要挂心。”
莫衡无言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虽然与莫寒不算亲厚,但不得不承认,莫寒确实在某些方面出类拔萃,又高情远致,非常人能及。
就算死了,还是有不少人惦记他。
世子和罗端本来站在沈映月身后,但此时,被众人一挤,甚至到了外圈。
世子踉跄退了两步,连忙理了理被挤皱的衣襟,愤而甩袖。
他长这么大,还未受过这般冷遇!
罗端嗤笑一声:“怎么,汝南王府来这儿,不好使了?”
世子面色涨红,瞪了罗端一眼,道:“你有什么好笑的?难不成你永安侯府好使!?”
罗端一听,悻悻然闭了嘴。
永安侯府一直被镇国将军府压着一头,罗端的父亲永安侯,一直对莫寒恨得牙痒痒。
众人同沈映月和莫衡见礼之后,祝村长便引着众人走到一旁。
这儿也没有像样的椅子,沈映月便随便找了块石头,淡定落座。
莫衡也坐到了她旁边的石头上。
沈映月看了他一眼,道:“错过了花魁大赛,后悔么?”
莫衡抿了抿唇,反问道:“二嫂是故意带我来这里的罢?”
“我知道莫寒事事优秀,但二嫂也不必用这种法子来刺激我。”
沈映月却笑了笑,道:“你错了,我是带你来找灵感的。”
“找灵感?”莫衡有些不明白。
“绘画需要灵感,不是么?”沈映月缓声道:“你若是每日都待在温柔乡,灵感自然来源于那些美人……但大千世界,包罗万象,你看得越多,灵感的来源就越多……作起画来,就不会那么局限了。”
莫衡讶异地看着沈映月,她一席话说完,道:“你先不用思考我说的对不对,这里和你平时待的地方,完全不同,用心去观察和感受……也许,能受到一些启发。”
莫衡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
他抬眸,看向远处,一个削瘦的母亲,脱下了自己打满补丁的棉袄,披在了一个小女孩身上,又将小女孩的手握住,轻轻呵气,为她暖手。
那小女孩看着约莫五六岁,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却一直依偎在母亲身边,笑嘻嘻的同母亲撒娇。
莫衡仔细看那孩子,她因为面黄肌瘦,一双眼睛显得更大了,滴溜溜的,映射出淡淡的火光,好像两颗好看的小星星。
母亲不知道对孩子说了些什么,孩子乖巧地站起身来,便跑去找祝村长了。
直到孩子跑开,母亲才忍不住抱住双臂瑟瑟发抖,没过一会,又不住地搓起手来,看起来冷极了。
莫衡并不认识她们,但才一个场景,就从她们身上读到了饥寒交迫。
“莫夫人,莫公子,饮些酒,暖暖身子罢!”祝村长端着一碗酒走过来,递给沈映月。
而他身后,恰好跟着方才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一手端着一个酒碗,小心翼翼地走着,努力不让一滴酒洒出来。
原来,她的母亲让她来给祝村长帮忙。
走得近了,小女孩露出大大的笑容:“哥哥,喝酒!”
莫衡才看清楚,小女孩不但脸上冻红了,连小小的手指也有些肿。
莫衡接过酒碗,忍不住问了句:“你的手怎么了?”
小女孩咯咯笑起来:“我帮娘亲洗衣服的时候,水好冷,就长了冻疮,娘亲说没事的,春天就会好!”
莫衡皱了皱眉:“你这么小,你娘为何要你洗衣服?”
小女孩眨了眨眼,道:“因为娘亲要出去干活呀,如果娘亲不干活,我们就要饿肚子了……”
她明明是个孩子,说起话来却一本正经,仿佛那些粗活本就应该她做。
莫衡沉吟片刻,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咧嘴一笑:“我叫馒头!我最喜欢吃馒头了……”
莫衡心中微沉……这孩子,只怕吃过最好的东西,就是馒头了。
莫衡神思悠悠,馒头却已经慢慢走开了,待莫衡回过神来,又开始观察别的人。
馒头手中还有一碗酒,她双手捧着,仔细地走到世子和罗端中间。
她看看世子,又看看罗端,一时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先给谁。
世子见馒头怯生生地看着自己,轻笑一声:“怎么,哥哥好看吗?”
馒头歪着头,小声答道:“好看。”
罗端“切”了一声,道:“他好看!?你莫不是眼瞎吧!”
馒头吓得退了一步,连忙把酒递给了世子。
世子一看馒头向着自己,虚荣心顿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不错,这孩子有眼力见儿!”
世子接过那碗酒,也不嫌弃酒碗破了,一口便饮了下去。
这酒虽然不算好,但入口之后,热辣辣的,反倒让他暖和起来了。
世子原本嫌弃地上脏不愿坐,但此刻,他索性肆意地盘起了腿。
世子见馒头生得可爱,便饶有兴趣打量了她一眼,却发现她小小的身子上,套了一件大人的破棉袄,灰败又脏污,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这衣服是谁的?难看死了!”世子皱了皱眉。
馒头无辜地摸了摸身上的破棉袄,小声道:“这是娘亲的棉袄,我们只有这一件衣服……”
“什么!?只有一件衣服,那怎么行!?”世子不可置信道:“你好歹是个姑娘家,不说日日穿得好看,起码要换洗,衣服不能有味儿……”
罗端无情地打断他:“我说世子,你以为这儿是你汝南王府,人人都锦衣玉食!?谁能像你一般,一日换好几身衣裳!?”
世子横他一眼,忽而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馒头,道:“这个给你,让你娘给你买些冬衣!”
馒头一愣,连忙摇头:“我娘说了,无功不受禄,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啰嗦什么!给你你就拿着!”说罢,一把将银子塞给了馒头。
馒头见世子十分强势,也不敢推辞了,道了声谢,便拿着银子走了。
过一会儿,馒头娘和馒头却一起过来了。
馒头娘是个瘦弱的妇人,她牵着馒头,走到两人面前,低声问:“请问是哪位公子,方才赏了馒头银子?”
馒头连忙指着世子:“娘,就是这位好看的哥哥,他让我们买冬衣呢!”
馒头娘连声道谢:“多谢公子,公子宅心仁厚,必有福报啊!”
世子一听,得意地看了罗端一眼。
然后,他忍不住坐直了身子,作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来。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罗端一见世子这副好人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伸手掏了掏袖袋……坏了,钱袋落到了车上,如今手上只有一把玉扇了。
世子见罗端迟疑,不屑地笑道:“小姑娘这么可怜,你这堂堂永安侯府的二公子,怎么一点善心也无?”
罗端白他一眼:“你说谁没善心!?”说罢,他心一横,将手中的玉扇子“嗖”地一声收起来,塞给了馒头。
“将这扇子卖了,够给你们买一年衣裳了!”罗端得意洋洋地看向世子,道:“我们永安侯府只要一出手,那就是大手笔……才不会那般小气,才给一块米粒大的银子,啧啧……”
“小气!?”
世子差点儿气笑了,他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阔绰豪气,怎能被罗端这个废物比下去!?
世子愤而摘下手上的玉扳指,递到馒头娘和馒头面前,道:“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世子这和田玉扳指,自北疆进贡而来,水头醇正,入手生温,价值不菲。
“这一枚玉扳指,够给村里所有的孩子买冬衣了!”说罢,拉过馒头的小手,一把套在了她的手指头上。
馒头瞠目结舌:“这……”
罗端一见世子拿了玉扳指出来,又怎能服气?
“你当我永安侯府没有好东西吗!?”罗端大声嚷道:“车夫,去车上取我的箱子来!”
世子哼了一声,道:“来人!拿笔墨来,本世子的印鉴可值千金!”
馒头左手抱着玉扇子,右手戳着个玉扳指,有些不知所措。
馒头娘实在受宠若惊,她想推辞,但见两位公子这模样,只怕开口就要得罪人。
莫衡忍不住嘴角抽了抽:“他们俩是不是疯了?”
沈映月淡然道:“人性本善,让他们释放天性。”
梁护卫站在他们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世子和罗端。
他万万没想到,今夜会以这样的局面收场。
半个时辰后。
所有的村民,都十分热情地送沈映月一行人出来。
“莫夫人,莫公子,今夜多谢你们赏脸了!”祝村长说着,又冲世子和罗端一笑:“草民以前不知,原来汝南王府和永安侯府,也这般能体察民间疾苦,多谢两位公子慷慨解囊!”
世子僵着脸,扯了扯嘴角。
罗端也勉强笑了下,却比哭还难看。
几人重新上了马车。
世子依旧和罗端一辆马车。
此时,两人已经没有力气再吵下去了,各自靠着车壁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