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自然也听到了她的说话声,可也想着方才她叮嘱过的话,且声音极轻,便没有在意,更没有转过身来。
她才放下酒杯,便听见耳旁传来一声细微的浅笑,声音极小,像风拂过的那般。初时,她只以为是谢珩转过身来偷看,但回头看了一眼,站如松的模样,就确认不是他。
她虽然有些不安,但还是转过身去,只当是自己听错了。
“是谁那里,鬼鬼祟祟的?”她问,沿着那一抹黑影的方向,悄悄地跟了过去。
此为坟地,但四周有不少参天的古树,时值盛夏,绿玉葱葱,枝繁叶茂。
简直就是蛮横无理,都已经这样了,怎么还得寸进尺呢
“知道了。”他有些悻悻地转过身去,又有些不放心道,“说完悄悄话,记得叫为夫。”
她应了一声,随即转过头去,轻扫了供桌上的尘土,又将带来的梅子酒斟了一杯,缓缓开口道,“娘亲,这是您最爱的梅子酒,自从您嫁给爹爹以后,就很少喝过了,只说长城的酿酒同江南不一样,太烈。不过这个是女儿自己做的,是按照您说的法子,想来应该清甜可口些,娘亲可千万不要嫌弃才是。”
她点头,擦了擦泪水,转而道,“夫君,我想一个人同娘亲说些悄悄话,能否?”
谢珩会意,轻轻揉了揉她的发丝,无限宠溺,“好!”
又见她两手合十,虔诚拜道,“娘亲,不孝女槿儿,来看您了!”
说罢,深深叩首。谢珩在旁,也依样叩首,朗声道,“岳母大人,请放心,小婿谢珩一定会照顾好槿儿的。”
坟冢前干干净净,没有半株杂草,就连墓碑也没有太多岁月的痕迹,供桌上更是摆着各色的糕点瓜果,像是不久前才有人来过。苏木槿一眼就看道了其中那碟小青梅,虽然已经干瘪,但色泽依旧诱人。
她跪下身去,捏起一只小青梅,泪水无声地滴落在掌心,“娘亲最爱吃青梅了,爹爹每次都会在准备好多塞在枕头旁,我想偷拿一颗尝尝味道,爹爹每次都不许,后来还是娘亲偷偷塞给我的。刚开始,我吃了一回,觉得太酸了,后来不知不觉中,我也就喜欢上了这味道。”
从侯府出来以后,马车又缓缓驶向郊外坟地,看些天色渐暗,她的一颗心渐渐变得沉重了起来。尤记得当年娘亲的遗憾,就是未能看着她得嫁一位如意郎君。现如今,她成婚了,却没有了娘亲。
他牢牢牵住她的手,任由她靠在自己肩头,轻轻抽泣,“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站起身来,往她身边走出几丈远,停下脚步,冲她微微一笑。她却用手指了指他的身后头,面露难色道,“夫君,再往后一点点。”
“夫君转过身去吧。”她道,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开口。
谢珩心中郁闷,自己再无聊,总还不至于去偷听她说了什么话,哪里用得着如此不放心?但看她柔声央求的模样,还是乖乖地又往后走了几步,这才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她。
“是不是还不够远啊?”看着她秀眉微蹙的样子,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声。可怜见的,再退后,怕是直接要到山下去了。
她用指尖轻轻抹去了上头的尘土,贝齿轻轻咬了一口,酸涩苦辣,一时间统统涌入喉咙,她却道,“是甜的。”
谢珩也跟着跪了下来,从她的手中取过青梅,也塞到嘴里,细细品尝。起初的酸涩味,实在是难忍,他忍不住小皱了一下眉头,最后还是通通吃了下去。
无意中,瞥见了藏匿在树木背后的那一枚黑色的衣角,她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却在一瞬间,那黑衣人快人一步,衣袖一挥,便叫她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苏木槿能听见耳旁诺大的风雨声,轰隆隆惊雷划破天际,宛若车轮滚滚。她只觉全身无力,可身子分明是温暖的,就连掌心,也窝了不少的稀罕。她缓缓睁开眼,能看见眼前忽明忽暗的烛光,就想轻纱那般,摇摇晃晃,虚无缥缈。
抬头能看见高高的段梁残栋,上头盖满了蜘蛛网,她挣扎着想起身,却丝毫提不上气力,苦苦支撑了一会儿,手中空抓了一把稻草,上头有些浓厚的霉味。
她一转头,却发现自己的不远处有一座已经面无全非的佛像,脚底下的残肢断臂碎了一地。所有的惊慌,一拥而上,她忍不住大叫出声,眼里满是恐惧。
“你醒了?”一个不温不淡的男子声音从旁边传来。
她循声望去,在不远处的一簇火堆旁,那里坐了个人,他浑身上下被夜行衣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明亮的眼睛。而在看了苏木槿一眼之后,他又默默低下头去,修长的右手去拨弄眼前的火堆,试图让她燃烧地更旺盛一些。
暗黄色的火光,照耀着他的脸庞,自始至终都没有说第二句话。
“你是谁?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她眼里的惊恐没有减退半分,但全身无力,也只能令她把小小的身子蜷缩在了一起。
好在衣衫完好无损,眼前唯一能断定的就是自己身处一座不知名的古庙之中,且陈年失修,看样子就快要倒了。外头的风透过墙缝,稀稀疏疏地漏了进来,更有连绵的暴雨从屋顶的亮光处落下,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洼。
“你说话啊?我与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她能想到的,就是谢珩在发现自己失踪以后该有多担心。
"你到底是什么人?”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绝望的哭腔。
那人听后,这才缓缓抬起头来,不过短短几个字,“我们见过面的。”
她借着火光,能勉强看清他的眉眼,同那晚八卦巷中见到的一模一样。她有些吃惊,心底的恐惧,稍稍平复了一些,只是神情依旧你惑不解,“我记得你,八卦巷,你救过我的命,可是你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你知不道我的夫君,他还在等着我,他会很着急的,你放了我的吧,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你说,我救过你的命?”他反问道,“所以,什么都可以?”
她点点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知道,你那晚既然肯救我,就一定不害我。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点点头,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炭灰,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指了指她身后的佛前,眉眼清幽冷静,“你跟佛讲道理,佛也许会信。但我最不愿意听的就是道理。”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她险些要崩溃,看着他直逼过来的眼神,宛若一把生气腾腾的剑刃。
"是你自己说,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我?"他剑眉轻挑,眼底没有半分温热,他伸手拔出长剑,用剑尖轻轻往她脖颈下的衣袖划去,却在她惊慌不知所措的时候,突然收住了手,“那倘若我说,我要你呢?也给吗?”
“无耻!混账!”她咬牙狠狠骂道,眼里满是怒火。
他却颇有兴趣,眉眼浅笑,在她的面前徘徊了几圈,终于停下了脚步,“我那晚的确救过你,可我也十分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杀了你!”
她简直要急出泪来,他说的话,莫名让她恐惧和害怕,浑身瑟瑟发抖,抱紧了身子,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
哭声兴许令他有些莫名烦躁,他冷声道,“别哭了!若是把你那夫君引来,我便连他一起杀,我说一不二。”
他的话说得极为轻巧,她虽自身难保,但也难免为谢珩感到担忧,更害怕他为了自己以身犯险。况且她细想了想,此人的武功必定再谢珩之上,否则又怎能悄声无息地将她带离,现眼下又说这些猖狂的话。
她终于安静了下来,看着门外大雨如注,却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原来是为了他?他不会来的,外头雨这么大,他听不见的。”
他略微颔首,伸出手去想去替她理那鬓角凌乱的青丝,她却冷冷地别过头去,“别碰我!”
“你倒是聪慧?一下子就猜出我是为了晋王殿下而来?”他心中得意,目光收回到自己那被拒绝的指尖,摇摇头,用一种很奇特的声音说道,“只可惜,你猜错了。”
听到他这么说,她心中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害怕,可也没有心思猜下去,只是继续道,“既然不是,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小叹一口气,转过身去,目光对着那一簇火红的高亮,“别害怕,我只是孤单久了,想找你说说话。我会平安把你送回去的,当然你也不信,等你恢复了气力,可自行离去,我不拦你。但现在不行,山中有野狼,你出去了,只会成为他们的盘中餐,我不许。”
她哪里敢信他只是想逃,但因浑身毫无力气,只能作罢,十分警惕地盯着他,心中焦虑,很是不安。
“我知道,有些人,她曾经犯了个错误,但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于是她不断地去做一些事去弥补,放下所有的怨念和成见,现在也有了最好的结局。可你知道吗?有些人,他根本没有机会,哪怕重新来过,却还是一样的结局。”
她听着这话,虽然很平常,但因为有前世的纠葛,难免脊背发凉,心中不由道,难道他也是重生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问,只当是听不懂他的意思,但神情明显冷静了许多。
“没什么,”他自嘲般笑笑,随即神情却变得格外|阴冷起来,“我只是想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般幸运。倘若你现在嫁的人,是相国的裴二公子,岂不又是步了前尘,你觉得我说得对吗?苏姑娘。”
"你到底是谁?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她身子骨发冷,死死地盯着他,生怕下一刻他的面目就会变得狰狞,而这一切就像是场噩梦。
“你曾经给过一个人温暖,虽然在你的心里,可能不值一提,甚至你很快就会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但那个人会铭记一辈子。可他却因为身份低微,自卑不已,对苏姑娘的身份,望尘莫及。”他道,声音渐渐变得温和了下去。
“窗子打开,自然会有光亮进来。”她回道,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所以,苏姑娘,今日我是特意来谢你的。”他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苏木槿的脸庞,眼眶微红。
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眼前人便已经摘下了蒙面,一张寡淡却不失俊逸的面孔,呈现在面前。
“是你?!沈归辞。”她脸上充满了疑惑,上下仔细的打量他,哪里还有半点文弱书生,一步三咳的模样,说是翩然公子也不为过,但是在想不通,为何要用这样的法子来谢恩。
“让苏姑娘受惊了,在下此举,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但我今日还有更要重要的事,要告诉苏姑娘!”
"什么事"她心中暗暗感慨,好一个深藏不露,就连谢珩那样的人,也察觉不出半分。
“关于小妹念念,”他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沮丧,缓缓道,“她还小,无论做错了什么,我这个哥哥也该难辞其咎。可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若不是你们将她擒住,非要逼问出事情的真相,她兴许就不会遭人毒手。是啊!就算十四皇子是她杀的,那你们也应该冲我来,一命抵一命,我给你们就是了。她虽生性顽劣,却也是我的妹妹,我自己都来不及宠爱,凭什么你们就这般肆无忌惮地欺负她?!”
“沈归辞,我们没有冤枉她,是她在十四皇子的茶杯中下了软骨散,也是她将十四皇子拖进了冰冷的荷花池中。我们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想要一个真相一个公道。她是最疼爱的妹妹,但十四皇子又何尝不是阿珩最疼爱的弟弟?!”
“你不要说了,这一切都该怪我!”他忍不住伸手锤了锤胸口,含泪大笑,“错就错在,我们本是来报恩的,恩未报,身先死。要怪就怪命运吧!”
“所以,你真的是宁王的人?对不对?”她越发确信了他的身份,又岂能是一个书生那么简单,她心中的慌乱几近散去,越发觉得谢琛的凄凉,“有些大道理,我不懂。但我知道,太子被废,你们搅乱了原本平静的朝廷,将来的百姓,就不会安居乐业,国将不复存在。如此,你还敢说你是来谢恩的吗?”
“宁王殿下,曾经有恩于我们,而今便是报答他的机会。我不分什么善恶对错,但只要她曾经对我好,那么在我的眼里,便是一个好人,”他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苏姑娘亦是如此,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那你知道不知道?助纣为虐,又会害死多少无辜的生命?难道,仅仅因为宁王殿下救过你的命,你就要报恩于他,可你有想过那些无辜的人?”她眼底呈现一抹血红,“他救你,你也可以救别人,这是报恩,也是救赎。”
“那又怎样?”似乎因为并没有得到她的赞同,沈归辞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你最好乖乖的,不要再说这种话,惹我生气,否则我现在就去杀了你夫君!你应该知道,我的武功并不在他之下!”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知道这样的人,再多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白费心机,索性一言不发,“既然这样,那我也没好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稍稍地走出门去,只给她一个背影,交织在雨缝之中,越来越远。
天快暗了,但她身上的气力并没有恢复,她期盼谢珩会来,但也害怕沈归辞会对他不利,可眼下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稍微一会儿,沈归辞又从外头折返了回来,手中捧了几个鲜甜可口的野果子,悉数放到了她的面前,自己一个不留,神情温和了许多,冷声道,“吃吧……”
她没有做声,只是别过头去。她心中越发后悔,那一次殷勤的送伤药,正如他若说,在常人眼里最寻常的关怀,却在他的心里,成了仅有的温暖。
“你要吃乖乖吃了,我倒是可以听你说些大道理?”他没有再看多看她一眼,心中更是复杂。
他原来只是想同她说声谢谢,可偏偏弄巧成拙,吓坏了她。但他不得不这么做,平日里谢珩与她形影不离,他没有机会的,就连说一句谢谢也没有机会……
她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不愿地捡起了果子,小咬了一口,远处的人,听到了动静,又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果子甘甜,她却如同嚼蜡,看着眼前的小火堆,静静地出神,心中喊了无数遍,“阿珩别担心!我一切都好好的!”
可过了一会儿,沈归辞又折了回来,他的手中拎了只活蹦乱跳的小灰兔,在火堆前坐下,想对其下狠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