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裴卸因为长时间地没有下地,腿部肌肉有些萎缩,不太能到处走动。
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健,好转很多,但有一部分时间,依旧是坐在轮椅上。
他没有逼迫她什么,但宋连蝉却过得十分压抑,每每有裴卸出现的场合,她都会主动回避。
直到有一天,她在搜寻苏信踪迹的时候,日常推开一扇门。
看见岑倩与坐在轮椅上的裴卸并肩站在一起。
岑倩的一只手还打着石膏,仿佛经裴卸授意,热络地招呼她进来,把一把刮胡刀递到她手里。
“我的手现在还不大方便,小宋,你能来帮一帮裴先生吗?”
“可以。”宋连蝉答应地很快,“但你要告诉我,苏信在哪里。”
要求来地也很快。
岑倩下意识看了一眼裴卸,见对方依旧是眺望窗外,微微点了点头。
“可以。”她代替裴卸回答,“我去取些温水来。”
这是裴先生难得和小神仙独处的时候,她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
宋连蝉从没有帮谁刮过胡子,动作有些笨拙地替她抹上剃须泡沫。
双手触及到他的下颚,有微微扎手的感觉。
裴卸的喉结动了动,抬眼看向她。
“所以,你把苏信关在哪里了?”
“西北礁石后面的老船舱里。”
裴卸如实回答。
“放了他。”
“抱歉,现在还不能。”
宋连蝉故意手重了一下,锋利的刀片在他的嘴唇下方划出浅浅痕迹,有鲜血渗出。
“我现在随时可以对你动手,裴先生。”
她想不通,他们怎么敢把刀片这样的利器交到她手上,还能放心让他们独处。
“我的命是你的,你随时都能拿去。”裴卸说得无比诚恳,“你甚至可以现在选择我和苏信中的一个人,陪伴你。”
“我一个都不需要,谢谢。”
她也曾陷入情爱,义无反顾地喜欢上苏信,幻想过他们应该长长久久。
但是现在,她明白了,苏信对她的热忱,不过也是来源于裴卸而已,他甚至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成为裴卸的继任后觉者,从不是他的选择,所以看开一切的宋连蝉选择放开。
追溯到更久更久以前,她觉得在前面的两世里,自己是有对裴卸付出真心的。
可惜都是悲惨结局,今生更是对裴卸无感。
所以这两个人,她谁也不选。
她用毛巾替裴卸擦去下颚多余的泡沫后,剖白出自己的真心话。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从没遇见过你们。”
裴卸苦笑了一番,那略带阴郁的目光,逐渐变得模糊而又虚幻。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气味瓶。
“我会让你看见,我们最初的羁绊。”
这是我为你调制的,我们的初遇。
对于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场灾厄。
不等宋连蝉接过,裴卸直接松手,那玻璃瓶滚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玻璃碎片溅起,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亮。
返魂之香
就在玻璃瓶应声而碎的那一刻,一股略略刺鼻的味道充斥着她的鼻腔。
她的意识开始逐渐模糊,身体骤然倒下,裴卸从轮椅上站起,稳稳接住。
他以邀请者的姿态,将她横抱入怀,在她的耳边轻声安慰。
“你会做一场梦,如真似幻。”
“当你了解了所有的我,再来决定,救我……还是救他。”
……
……
公元前219到公元前215年。
始皇帝迷恋长生之术,笃信命数。
命徐福率领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找回了仙药,却被方士侯生骗走。
画面从这里开始。
手起刀落,一滴血溅入她的眼睛。
她缓缓蹲下,眼神冷漠。
从倒下的人手中,捡起一方匣子,匣中丹药,光彩流转,她毫不犹豫吞下。
宋连蝉现在明白了,现在的她,就是曾经一位无名的后觉者。
她在以这位后觉者的视角,经历整件事情。
没过多久,她开始觉得头疼欲裂。
她摸了摸自己的前额,从混沌中醒来,却看见自己满手鲜血,身体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侯生的那具躯体,此刻正躺在地上,死不瞑目。
她意识到人是自己杀的。
这样的情况又发生了,每次她失去意识,总会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而这次……她竟然杀了人。
她迷茫过,也害怕过,最后选择自杀。
随着她的死去,脑海中的记忆再次传承了出去。
又有一位后觉者诞生了。
这位后觉者与上一任不同,他能坦然地接受一切,以为这些只是他成为后觉者的副作用。
他开始浑浑噩噩地游历各国,每天晚上,做着同样的噩梦。
梦里他叫易牙,权欲熏心,磨刀霍霍,靠着杀死自己的孩子,取悦了桓公。
桓公宠信于他,只是晚年病重,他与竖刁力排众议,拥立公子无亏,并囚禁了桓公,最后活活将他饿死。
初尝权力,他无比兴奋,妄图继续干政。
可惜自己劣迹斑斑,早已被主子防备,干政失败后,无数人想要除之而后快。
他只能一路逃到彭城,最后被齐人所杀,临死前怨愤难挡,心有不甘。
每每醒来,梦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
他越发迷恋上的梦中手握滔天权势,力排众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
在易牙不断地侵蚀下,两个人格开始融合。
他不再为杀人而感到愧疚。
他靠着那颗“仙丹”,获得长生不老的躯壳。
在后来的多少年中,操弄权贵,玩弄人心,过得风生水起,却因一场意外,死于山体崩塌。
旧的后觉者死去,新的后觉者,再次诞生了。
期间,诞生了四任后觉者,虽然靠着传承,获得长生之躯,却最终死于一场场意外。
长生不老,并不代表不会被病死,或被人杀死。
直到有一天,裴卸作为新的后觉者,觉醒了。
此时的易牙人格已经融合地十分完美了,而裴卸也吸取了前几任后觉者的结局,为了保护自己,创立组织,广纳门徒,以他们为耳目。
殊不知,自己即将迎来一场血债。
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除了不断扩充组织成员之外,裴卸还通过前任后觉者的记忆传承,精准地抓住了这么一段关键记忆。
延和三年,汉武帝时代。
当时有一个叫月氏国的小国,国内人擅长调香。
武帝平定天下后,月氏国内拥有先知能力的巫女,多次预言到月氏会被武帝斩尽杀绝,为了求生,巫女示意月氏国立刻向武帝示好,派遣使者送上国宝,三枚返魂香,即便如此,也没能保住月氏。
起初,汉武帝并不在意这三枚小小的返魂香。
直到有一次,长安城疫病爆发,死了很多人。
汉武帝这才想起返魂香,将信将疑的态度烧了一枚。
长安城中,方圆百里之内,都能闻到浓厚的香气,患病的人立刻痊愈,三个月后,那香气仍不减退。
没想到疫病竟然真的被驱除了,还让一人死而复生。
这段多年前的记忆被一个后觉者铭记于心,这个后觉者死后,将记忆传承给了裴卸,多年来裴卸一直在根据记忆,派遣组织里的人,搜寻剩下的两枚返魂香。
另一方面,与易牙融合地裴卸也亲自出马,寻找月氏族人。
当年汉武帝沉迷歌舞,月氏奉上返魂香后,也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朝中大臣一再强调,月氏的人居心不轨,又精通奇诡之术,如若谋反轻而易举,所以当时的月氏还是如同族中预言的那样,被覆灭了。
直到瘟疫这件事,证明了返魂香的真实性。
如今月氏灭族,再也没有人知道返魂香的秘密,武帝为了保护剩下的两枚返魂香,在元封年间,造了一座方山馆,专门存放各种异香,其中也包括返魂香。
武帝把返魂香妥善封藏在方山馆的香函中,命专人看守。
后来有一次打开香函,香函上的封印还在,香却没有了。
有人说是被看守的宦官偷走了,也有人说,返魂香本身不宜长时间保存,香体挥发在意料之中。
现在月氏又被灭族,返魂香从此无迹可寻。
所以裴卸寻找返魂香的第一条线就断了。
后来没过多久,组织里的人得到消息,在遥远的某个山脉部落,还残存着一波月氏后人。
这个部落多年来不接待外人,依旧延续着先辈们制香的习惯。
裴卸为了获得他们的信任,亲自前往。
当年因为月氏动乱,很多族内原本的香方都遗失了。
而裴卸在外面有着众多耳目,再加上后觉者记忆的传承千年的记忆,为月氏补全了许多香方,甚至很多全新的香方,都是他常遭的。
他对月氏的贡献有目共睹,月氏的族人渐渐开始接纳裴卸。
裴卸见时机成熟,提出请求,希望部落里的人告诉他返魂香香方。
眼看着香方就要到手。
可族中怀孕的月氏巫女忽然精准地揭穿了他是后觉者的身份,并预言,这个后觉者,会导致月氏全族覆灭。
他接近部族,一开始就居心叵测,为了返魂香方而来,他拥有了千年的记忆,妄图永生不死,有违天道伦常。
裴卸见计划暴露,干脆着急组织里的人,一夜之间,血洗月氏。
妄图用这种方式,逼迫他们交出返魂香,并以此复活族人。
谁知道月氏个个都是硬骨头。
而那个坏他好事的巫女,当夜产下女婴,临死前绝地反击,竟然立下诅咒,将女婴与后觉者强行捆绑在一起。
即便是孩子死了,后觉也要生生世世寻找她的转世,全心全意侍奉她,以偿还灭族的血债。
如若他伤害了那孩子,伤口都会反噬到他的身上。
他必须卑微而赤诚,哪怕心底生出一丝恶念,都会感受到锥心蚀骨的疼痛。
在裴卸这些血雨腥风的记忆里,宋连蝉终于知道了她与他们的羁绊来源于何处。
只是这份羁绊终究不敌时间的侵蚀,特别是在她这一世,效力已经逐渐减弱,远不如前。
后觉者被彻底解放,不过是几百年内的事。
当年的裴卸,因为有了她这份羁绊,几近融合地人格再次有了分裂的迹象。
裴卸在与女孩长久的相处间,逐渐对她产生了感情,而易牙却觉得,这份感情会阻碍他实现自己的计划。
对于易牙来说,他只想享受权利给他带来的一切。
一个想要搞事业,一个想要谈感情,这样的矛盾几乎将融合的两个人格撕裂开来。
而当易牙发现原来只要逼迫那个孩子自杀,伤口不会反噬这一点之后,就更加肆无忌惮。
自此,前尘往事,逐渐在宋连蝉的眼前消散开。
再次睁眼,时代已然转换。
组织里的情报层层上传,分门别类,精挑细选出最重要的一条,递到裴卸手中。
裴卸展开纸张,纸面上是一个女孩的出生信息。
三月十八,晚九点整,无名。
女孩出生时,他就有所感应,派人前去打听。
他坐在案台前,提起钢笔,写了一行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小名就叫阿玉吧。”
“这就去办。”
手下正要出门,又想起什么,回头与裴先生再三确认,“真的不用接到身边来?”
“不用。”
裴卸揉了揉额头。
最近头疼欲裂,易牙被他压制,出来的次数少了,但不代表他永远不会出来。
留她在亲生父母身边,快乐长大,总比在他身边来的安全。
她的父母并不富裕,为此他早已把一切准备好。
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要多少,捧多少,只要能把她照顾好。
“裴先生,头疼病又犯了吗?要不要吃点头疼药。”
身边有人贴心递来水杯,他刚刚端起的,眼前却陷入一片黑暗。
在一片黑暗中,他听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说了句,“不用,我好了。”
在佣人眼里,裴先生的头疼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明明刚才还闭目扶额,一口水没喝完,就神清气爽,拿起钢笔,敲了敲书桌纸页上的那句诗,笑得古怪。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他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问佣人,“王知义去哪里了?”
佣人觉得先生的问题莫名其妙,但依旧老实回答,“王先生刚才不是在书房与您攀谈?刚出的门,好像去办什么事儿。”
“把他叫回来,就告诉他,我改变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