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枝摇了摇头,拭去泪水,目光紧紧凝视着易鲸承,掩饰道:“只是想到了家父被奸人所害蒙冤而死,心中忿忿不平,纵然陛下平反,可又如何偿我父亲性命!”
她现在所要扮演的,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亲人的孤女,也是蒋家极尽恩宠的二小姐,为了不令人怀疑,蒋玉枝一定要确保自己张弛有度,不漏出任何马脚。
“姑娘节哀,逝者已矣,唯有生者如斯,白将军在天有灵也希望蒋小姐能好好活着,方能手刃仇人不是吗?”
易鲸承的声音如同山涧响石,无论何时何地听到,总有抚慰人心的效果。
“多谢萧公子,可如今蒋家萧索败落,我以无处可去……”
言下之意,易鲸承自然明白。
“若是蒋小姐不嫌弃,尽可以暂留萧家,我易鲸承……”
“你易鲸承还做不得主!”
如此剑拔弩张,定是萧家夫人关戚来了,关娇儿果真告状去了。
这会儿走进来的妇人一身蓝黄相间的云锦,发髻一丝不苟的贴在头顶,看着约莫四十多岁,表情严肃时总令人心生畏惧。
“母亲,不知您此时过来,是有何事?”
关戚并不是易鲸承的亲生母亲,他的生母早在他出生后不久就病故了,因为当时作为关家主母的关戚膝下无子,便将易鲸承接来有自己抚养。
明面上二人是外人都看不出端倪的母子,可实际上关戚从未有一日将易鲸承当做过亲生儿子看待,而是将他作为赚钱的工具,也视为关家吞并萧家唯一的阻碍。
“我若不来,不就眼睁睁看着你葬送萧家了!这个女人绝不能留!”
关戚的话语不容反驳,似乎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
“可她是……”
不等易鲸承说出缘由,关戚继而瞪他一眼,把话挑明了。
“蒋家的人如今牵扯朝堂大忌,若是陛下再翻出旧账来,她一人可是会牵连我萧家近百人,若届时拖累了关家,你承担得起么!”
这场面蒋玉枝早已预料到了,凭关家人的脾气,又怎么会纵容一丝一毫的偏差影响他们的计划呢。
不过,蒋玉枝也不会让任何人阻止她留下来保护易鲸承。
她这一次来,就是来替易鲸承克服万千困难的!这些包藏祸心之人,日后她要一个一个亲手解决!
“若是我没有记错,当初要不是我父亲的新编军法,您的叔父关副将也不会有机会创造出关家如今的一切。现下我父亲蒙难,您作为关家后人竟然如此绝情,您不觉得羞愧吗?”
此言一出,关戚瞬间笑了,眼里满是算计的模样令人作呕。
“此一时彼一时,蒋小姐既然是将门之后就该听过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难不成您父亲也会打无准备的仗?任由万千将士们去送死么?”
好一个关戚,到底是萧家主母,言语间的纷争她不会吃亏,可也未免太小瞧了自己。
“既然如此,夫人也应该听过‘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道理。”
蒋玉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硬撑着说出了剩下的话。
“夫人就不怕我有一日回京,亲自状告关家无容人之心么?不说我父亲已经被追封一品忠义将军,您如何知道我的兄长不会再率蒋家军立下汗马功劳,让蒋家重回往日雄风?”
蒋玉枝这两句话字字铿锵,好似她并不是什么被搭救的受难千金,而是京城那不可一世的皇族贵胄。
可此时此刻她还不能激怒关戚,而是要妥帖地将事情揭过。
“不妨与夫人打个赌,如若夫人能让我留在萧家养伤,我必然能在两个月内给萧家带来翻出一倍的收入,如若做不到,甘愿卖身为奴,一切全听夫人安排!”
不等关戚应声,她身边的关娇儿就抢先了一步,带着轻蔑的笑容站到了最前面,居高临下地看着蒋玉枝。
“姑母!答应她,我倒要看看她若沦为了奴婢,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嚣张。蒋家的遗孤亲自伺候,这种礼遇,我关娇儿还没享受过呢!”
“娇儿,这个女子……”关戚本还要阻拦,可实在是抵不过关娇儿撒娇。
“姑母,您就应下吧,咱们萧家光是酒楼就日进斗金,看她怎么才能让收入翻一倍!”
纵使关戚这半辈子见过不少有才德的女子,却也没见过敢这样大放厥词的贵女,若真是封锁了消息,这买卖她倒也是不亏。
“不愧是蒋家小姐,气量过人,既然如此我萧家就暂且容你几日,不过空口无凭,明日我会派人让你签字画押的。”
蒋玉枝无声应下,心里腹诽这关家人十年如一日的小肚鸡肠。
出了这院子,易鲸承与晋林走在回廊处,半响才出声:“晋林,去好好查查,最近蒋家二小姐是否有出京记录,顺便打听蒋家剩下那些人的消息。”
“主子还是疑心那位的身份?”
晋林跟在易鲸承身边十年,有些事易鲸承不说他也清楚,可那个女人除了格外聪慧机敏外,他是挑不出一点错处对的。
“如今京城戒严,朝中又多眼线,凡是不可轻信。”
易鲸承望着悬在挂花枝头的那一轮缺月,难掩心中惆怅。
“听说蒋家二小姐确实生得貌美,只是待字闺中少有人见过,似乎脾气也不太好。方才那一板一眼的,确实不像是假的啊。”
然也,易鲸承忆起方才那女子的语气神态,这种处境下还能临危不乱地谈条件,普通人出事难以做到。
况且她肤白胜雪,手似柔夷,面同满月有梨涡两点,未施粉黛仍娇媚非凡,要说不是京城贵女,确实很难找到与之匹配的其他身份了。
“她方才说自己叫什么?”易鲸承点了点头,不忘了确认另一件事。
“蒋玉枝,思乡橘柚深的柚。”
觅伴海山黑,思乡橘柚深。倒是个好名字,也符合白将军一贯的风格。
易鲸承这才刚跨出院子,余光就瞥见了一个人影站在墙头,看那身影和衣裳的料子,除了池园的那位,不会有别人了。
“看来明日有人替我们试探虚实了。”
晨光乍现,云蒸霞蔚。
蒋玉枝已然清醒,看着阳光透过轩窗洒在塌边的地上,她知道今日还会有别人来瞧她,便早早地坐了起来披好衣裳。
一炷香后,苏杭端了洗脸水进来,看到蒋玉枝已经起身,连忙上前。
“蒋小姐可是昨夜睡得不安稳,这么早就起身了。”
蒋玉枝摇了摇头,她从来都很喜欢和苏杭待在一起,五年来她与他亦师亦友,苏杭处处对她关照,就算有事练功出了岔子,苏杭也会在易鲸承面前替她打掩护,为此二人没少被责罚。
“苏杭姐姐对我照顾有加自然一切都好,只是我毕竟与夫人有言在先,要为萧家多带来一倍收入就不能偷懒,还要劳烦苏姐姐替我寻些纸笔。”
闻言,苏杭这一整晚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如果不是她先激怒了关娇儿,又何须蒋玉枝来为她善后呢。
“蒋小姐不该如此操劳的,都是昨日替我出头才要遭这罪。你应当好好歇着,生意上的事我家公子自会做好的。”
“蒋家家训言出必行,事必躬亲,既然是我的承诺,那就应当做到。萧公子已然尽力了,我又怎么好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
她坚持要做这件事并不单单是为了说服关氏,更重要的是让易鲸承看到她的能力,况且好不容易从来一次,就应当试试周全,以万全准备迎难而上!
苏杭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劝,只是心下记住了这位蒋小姐的良善可爱,后搓了一把热毛巾递给了她擦脸。
接过热毛巾的瞬间,蒋玉枝瞥见了苏杭微红的食指,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苏姐姐是否双手不可沾染皂角盐渍等物,但凡沾染上一些,手指皮肤便会瘙痒脱皮?”
“蒋小姐如何得知?”苏杭一惊,看着自己的手指发愣。
苏杭本事淮北人,但徽州地势偏南湿气重,苏杭刚来时没注意,后来易鲸承找了名医才知晓那是因冻疮而来的湿疹,不过并不明显才一直当做是湿热症和水土不服来治。
“从前我家有个妹妹便是如此,其实这不过是小病,从今日起用苦参、一点红、铁冬青、独角莲、黄柏研磨成粉,每日早晚涂抹就会好的。 ”
“竟有这种偏方,我这就去试试!”
苏杭将笔墨纸砚端到蒋玉枝身边后欢欢喜喜跑出了院子,卧房内瞬间静了下来。
蒋玉枝朝着窗外瞥了一眼,用那细皖香毛笔蘸着端砚,这才朗声对着窗外道。
“姑娘不必藏了,有什么话现身说就是了。”
外头墙下的人影一晃,随即推门踏进了屋内。
“真不愧是蒋家女儿,这么一点动静都能听到。”
来者一身紫衣,身姿窈窕弱柳扶风,仪态中满是娇柔。蒋玉枝自然认识她,易鲸承后宅中最不省心的女人——沈鱼。
如果要说她的另一层身份的话,应该是徽州方员外埋在易鲸承身边的眼线了。
“蒋小姐莫怕,小女沈鱼,是公子的妾侍,昨日听说您受了伤特意前来慰问。”沈鱼放下手中的什锦食盒,将里头的糕点尽数拿出,摆在了蒋玉枝面前。
蒋玉枝看了看那些做工精致的点心,礼貌道谢,心里却早已知道沈鱼的把戏。
她向来因为太过妖艳还不被易鲸承待见,只能在关娇儿之下伏低做小,今日前来绝非客套。
“这些糕点都是从前我在京城的时候学的,蒋小姐觉得味道如何?”
“确实甜而不腻。”
听完这话,沈鱼的脸色就变了,完全不如方才那般好声好气。
“昨日你与夫人的话我都听见了,只是你既然知道蒋家家规森严,就应当也知道冒充蒋家小姐该是什么罪名!”
什么?
沈鱼发现了么!
蒋玉枝拿着糕点的手一滞,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竟然能让沈鱼察觉。
“想必你也是甚为了解蒋家的人,若是现在道出实情,我还能在夫君面前留你性命,否则到了官府你可就没那么走运了。”
后宅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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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鱼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蒋玉枝,对于沈鱼此人最是不可掉以轻心。她向来是两面三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凡遇到任何小事,都有可能出卖盟友换取自己想要的报酬。
今日她竟然敢如此笃定地说自己身份作假,未必不是变诈。
蒋玉枝放下手中的糕点,重新拿起了笔,继续在宣纸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道。
“沈姑娘,我说的都是实情,若是您有任何证据都可以去告发我,当然我也有能力自证清白。不过依昨日看来,有主母如此凶悍娇蛮,沈姑娘的日子不好受。”
沈鱼虽然幼年时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可她若真有什么判断依据,也不会沦落到今天也只是萧家后宅的一房姬妾了。
就怕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蒋玉枝看着她眼角细微的变化,乘胜追击,“若是连这一次千载难逢的表忠心的机会都用错了,想必之后要面对的就不会是我这般的轻声细语了。”
关娇儿从前没办法拿易鲸承身边人出气,便只能把气撒在那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易鲸承一面的妾侍们身上。
沈鱼就算是个人精又贯会拍马屁哄骗,可她那张妖精般的脸着实是让关娇儿看不上,平日里受到的刁难也就比旁人更多。
“沈姑娘的来意我也明白,你是不放心我,怕我会害了萧家,害了萧公子。也想借此机会,加深在萧公子身边的分量。”
一下被戳穿了把戏,沈鱼抿唇不语,实在是不知道这蒋家小姐怎会如此善于观测人心。
不过蒋玉枝也不着急自证,反而是站在一个贴心姐姐的角度,安慰她。
“这两张食谱出自皇城,本是我想赠予萧公子的礼物,既然沈姑娘不放心也可先行查验,若是没有问题便经由您之手交于萧公子便是,也算是答谢您的糕点。”
落笔之际,正好两张宣纸被写得满满当当。
众所周知,萧家的酒楼在徽州城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每年都会招募新厨子研发新菜色,这两道菜应该是未来几年里卖得最好的。现在拿出来,应当能增加酒楼收入的三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