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站在门口,不知道听见多少,带着冷漠的笑意扫过众人。
“奴才就是奴才,两日没人管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主子还病着未大好,不思照顾反倒大吃大嚼,也是道理?”
嚣张的大丫头们瞬间鹌鹑一样,李妈妈得意地摇头晃脑,和站在王夫人身后的赵妈妈交换视线。
只要太太生气,要收拾她们这群小丫头片子还不是手到擒来?也不看看谁在太太跟前得宠,真是痛快!
金钏儿玉钏儿搬凳子出来伺候王夫人坐下,竟是连屋子都不进去,就在这里审问起来。
“刚才是谁说要看着屋子里的热水、褥子的?”
麝月忙出来跪下。
王夫人上下扫视,见她身上是半旧的缎子,头上只插着两三个珠花,暗自点头。
“虽然有些糊涂,却明白自己该做什么,日后服侍宝玉定要尽心。”
“是。”
麝月恭敬磕头,起身在旁站着,悄悄松口气。
为人母者最恨儿女身边有不识好歹的人,麝月说话向来踩着规矩,正好救她一回。后面秋纹却没有这个好运气。
“一个丫头穿金戴银,竟是比小姐还尊贵,你手上的玛瑙串哪来的?”
贾宝玉最爱给姑娘丫头们送东西,比渔夫喂鱼还勤快。不爱张扬的自然把东西收起来,却也有那爱张扬的时刻带着炫耀。
秋纹噗通跪下。
“太太明鉴,这是二爷赏的,不是我偷的。”
越是这样说,王夫人越恼恨。
“好端端赏你这样贵重的东西,还说没有鬼?便是爷们儿赏了你,也不是你的身份能戴的,这般张扬,可见骨子里就是个不安分的。李妈妈,把她拖出去!”
“太太,太太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
秋纹呼喊挣扎,却被李妈妈指挥婆子拖远,众人越发不敢喘息,怡红院里一片死寂。
荣庆堂里正热闹,贾宝玉跟贾母请了安,拧股糖似的腻在她怀里撒娇。
“我如今已经大好了,就要搬回怡红院里跟姐妹们玩,什么时候把云妹妹也接过来?人多了热闹,只我们几个怪没意思的。”
贾母倚在塌上,促狭看他。
“只有云妹妹,就没有别人了?”
贾宝玉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惹得贾母哈哈笑。
“云妹妹是假,林妹妹才是真。可惜她们正忙着,今儿十九,明儿她们乔迁之喜你跟着琏儿吃酒去,保不准就能见到她们。要接过来却还要等等,才刚回去呢。”
见他垮着脸不高兴,贾母凑过去悄悄问。
“你想跟你林妹妹长长久久在一处?”
“那当然。”
贾宝玉想也不想答应,露出期待和向往。
“从小我们就在一处住着,自然和别人不同。可惜林姐姐来了,带着林妹妹搬出去住,不然我们能一起住更久呢。”
自小流连在万花丛中,本人更是荤素不忌,贾宝玉早已意识到林黛玉与他人不同,暗自期许。
他的心思逃不过贾母眼睛,更别说贾母原本的想法就是撮合两个玉儿。
“她们回去也不全是坏处,等过些日子叫你父亲上门,说不得你们就能长长久久在一处了。”
提亲这种事,总归在自家更合正理。
若是林黛玉一直在贾家住着,虽然近,却不好说起亲事。回家就不同,叫贾政去找林如海提亲,凭两家的关系总好开口。这也是当初同意她们姐妹回家的原因之一。
如今只是怕林如海不喜宝玉,上回来拜见,他的态度耐人寻味。
贾母捻着手,难得有些忐忑。
宝玉不是荣国府继承人,他老子又是个五品官,统共也就宫里娘娘拿得出手。若是将来林蕴得嫁高门,黛玉只会嫁的更高,倒不如趁着现在定下来,青梅竹马对外也有个说辞。
她心里还在盘算,贾宝玉早喜不自胜。
“真的?若是能和林妹妹长长久久在一起,我就是即刻死了也甘愿。”
话说的混账,贾母忙打他嘴,却也能看出他内心欢喜,暗下决定要促成两个孩子。
“今儿这话只咱们两个私下说,可别出去跟别人讲,免的横生枝节。还有你老子那里,上回为着和尚的事不肯管你,赶紧去想办法哄哄他高兴,才好叫他在你林姑父面前给你说好话。”
满脑子都是林妹妹,贾宝玉听见什么应什么,格外乖巧。
却不知荣庆堂外袭人已经快要急得发疯。
鸳鸯倒茶路过,瞅着不对劲。
“你不在房里等着,在这里发呆干什么?眼眶都红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去告诉老太太。”
能够让袭人如此着急一定和贾宝玉相关,而满府上下都知道,和贾宝玉相关的都是大事。
鸳鸯转身要进去,被袭人一把拉住。
“不能告诉老太太,不是宝玉,是,是太太。”
含混不清的话听的鸳鸯糊涂。
“二太太?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清楚,有什么话是咱们之间不能说的,从小到大这点交情都没有?”
事态紧急,袭人也顾不得,拉着鸳鸯避开其他小丫头。
“是二太太要将晴雯她们几个撵走,正在怡红院发落呢,又哭又喊的。若是被老太太知道,少不得要生气。你快帮我想办法叫宝玉出来,让他回去求情,好歹留下一两个,日后才好想办法都接回来。”
“什么!”
鸳鸯惊得瞪大眼睛,竟以为袭人在说胡话。好半晌才确认她是说真的。
“怎么闹成这样,里面正高兴着,你等我进去看看。”
说完忙转身端着茶往里走,听见贾母笑声,揉揉脸挤出个笑容才进去。
“老太太说笑会子,喝口茶吧。”
先笑着服侍贾母喝茶,又给贾宝玉递上一盏。
“宝二爷今儿出门可忘了什么要紧事?我刚才在后面倒茶,听见小丫头说袭人正到处找你呢,好像是说宝姑娘找你还是什么的,我急着过来也没听清楚。”
贾宝玉端着茶略微思索。
“我近日天天去看宝姐姐,能有什么事情找我?罢了,她心情不好,我去看看吧。”
起身放下茶盏,又给凑着贾母笑。
“等我看过宝姐姐,晚间再过来陪您吃饭,可要等着我。”
说完就蹦跳着出去。
鸳鸯没事人一样陪贾母说笑,仿佛刚才真的只是随口提醒。
门外袭人手帕都快要扯烂,见贾宝玉出来猛松口气,拉着他就走。
“你可算出来了,快,跟我走。”
“不是说宝姐姐找我吗?我先去看宝姐姐,正有好消息跟她分享,让她替我高兴高兴,别总在屋里闷着。”
贾母的话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中回响,让他全然想不起别的,更没有注意到袭人的红眼眶,迫不及待去找人分享喜悦。
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小跑起来。怎么说也是男子,他兴奋之下让袭人怎么追得上?
“你先别走,我有要紧事等你救命!”
满院子都是来往的丫头婆子,袭人急的冒火又不敢说出来。若是被人听见,晴雯等人不走也要走,只能闷头追赶。
偏她越追,贾宝玉跑的越快,还扔下一句。
“天大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宝玉,宝玉!”
袭人只顾眼前,不妨踩空台阶跌在廊下。立时就有小丫头围过来。
“姐姐可摔伤了?我屋里有药酒,或是请个大夫来看。”
夏天裙子薄透,袭人的膝盖摔出大片青紫,却被丫头围住不得脱身,又见贾宝玉跑远,强咬着嘴唇让自己声线听起来平静正常。
“我没事,回去擦药酒就好了,别嚷嚷。快帮我拉着宝玉,我有事找他呢。”
第73章
贾宝玉一路兴奋的跑进大观园,路上看见盛开的花朵不忘顺手采上两支。
进了蘅芜苑,见薛宝钗盯着桌上的什么东西看,悄悄绕到后面将鲜花递上。
“宝姐姐干什么呢,看我给你摘的花,好看吗?有花堪折直须折,才算不负春光。”
他满心欢喜,看什么都是好看。
却见薛宝钗愣愣地接过花枝,一边拨弄花瓣一边呢喃。
“有花堪折直须折……说的不错,花开的时候才能折枝,花落就什么都没了。有选择的时候势必要放手一搏,若真等败了,才是回天乏力。”
贾宝玉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随意在旁边坐下。
“你叫袭人找我什么事?我刚在跟老祖宗说话,来的迟了。”
薛宝钗将花插在花瓶里,转过身。
“我没叫袭人去找你,是不是听错了?不过确实有件事要跟你说,我跟妈妈商量趁着未到大暑天气,我们南下去。”
“什么!为什么要走?”
还未从要向林妹妹提亲的喜悦中回过神,就听说宝姐姐要走,贾宝玉冲过来拉着她的手。
“在家里住的好好的,为什么要走,是我哪里做错了吗?咱们这么多姐妹,你们个个都要走,让我怎么办?”
他急的脸通红,薛宝钗忙劝。
“不是你的错,是我们。哥哥的案子无可挽回,母亲伤心病了好几日,换个地方或许好些。薛家如今的境况你也知道,金陵来人想要收回庄子,我们出去散散心,顺便躲开他们。”
薛蟠的事情传回金陵,便有人盯上他们家祖产。王子腾逝世,薛姨妈没了王家的依靠,幸亏住在贾家才让他们不敢逼上门,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几番思量,薛宝钗顺着林蕴留下的路子联系上漕帮的人,得了他们的准话,便决定南下。
贾宝玉却不知道那么多,恼恨地满屋子转。
“都是我没用,想不出办法帮你们。不然我去找太太想办法,再不行找老祖宗……”
“宝兄弟!”
薛宝钗罕见厉声地打断他说话。
“便是老太太能保住我们一时,岂能保住一辈子?家里没有顶事的男人,难免被人觊觎。”
苦笑摇头,看贾宝玉低头懊恼气愤,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建议提出。
到底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公子,凡事只有他托别人,没有别人托他的。
再叹一声,薛宝钗心中最后的侥幸消失无踪。
“过几日我去找太太辞行,正忙着收拾盘点没空闲招待你,去别处玩吧,啊。”
哄孩子似的将他推走,薛宝钗坐回桌前。
桌上赫然是薛家铺子的清算账目,她已然决定孤注一掷,将京城所有铺子抛弃。
贾宝玉从蘅芜苑出来,好心情不再,坐在路边台子上发愣。
“都要走,为什么要走,就不能留下陪着我吗?姐妹们和和气气过一辈子多好。”
顺手抄起最近的花草扯下来,揪着花瓣草叶往地上扔。
“真讨厌!”
碎碎念一阵,突然听见旁边悉悉索索有动静,回头却见是贾环带着贾琮。
贾环看见他就撇嘴,讥笑嘲讽道。
“你怎么在这?晴雯她们都被赶走了,你还在这祸害花草,还以为你多心疼她们,也不过如此。”
贾宝玉正准备远离他们,听见这话猛地回头。
“你浑说什么,太太赶走她们做什么?再敢胡说,我告诉三妹妹罚你抄书!”
贾琮偷偷探头。
“是真的,刚才晴雯她干娘进来把人领走,说过几天就配小厮。”
两个人都这么说,贾宝玉不信也不敢赌,扔下手中□□凄惨的花草,抬脚就往怡红院跑。
匆忙慌乱的样子看的贾环哈哈大笑。
“你看他这狼狈样子,让他以后在我面前得意。幸好我没有那珍珠珊瑚的到处送人,只能拿几朵花充充场面。”
本来不满意的花草立刻变得顺眼,贾环欢天喜地采了好看的,拿回去分给彩云彩霞,不忘背地里对贾宝玉奚落讽刺。
林家不知道荣国府发生了什么,就算知道也没时间管。
乔迁之日越近,林蕴和林黛玉忙的疑心病都犯了。这里是不是派了人,那个是不是采买齐全,反复确认好几回也不能放心。
提心吊胆好容易迎来搬迁当日,掐着吉时到新府邸,宣读圣旨、叩谢圣恩、悬挂牌匾等等,一两个时辰才算正式开府。
王熙凤来的最早,赶上悬挂牌匾,看的摇头咂舌。
“又是放炮仗又是挂红绸,如此气派,宁国府当年该是何等风光?可惜我生的晚没见过。”
没等她感慨完,就被林蕴拉走。
“茶饭碗碟洒扫各项我都已经安排了专人去管,也叫黛玉去管宾客礼单,快帮我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
看她说话都不自觉加快,王熙凤拍着她的手安慰。
“你头回当家就遇上这样的大事,紧张忐忑也是有的,放心有我呢,等我帮你看着,保管没差池。”
林蕴略微松口气,领着王熙凤前院、正厅、厨房地转悠。刚转完一圈,就有客人到。
“哎呦,我道是谁来的这么早,原来是你。”
身着浅青色华服的女子扶着丫头手进门,林蕴还没看真切,王熙凤已经迎上去,促狭调侃可见相熟。
再细看,原来是尤氏。
“我是不想着过来,可老太太怕你吃了酒发癫,叫我来看着你。”
她们二人一个是荣国府的管家奶奶,一个是宁国府的管家奶奶。身份相当辈分相当,时不时互相讽刺几句,关系却不差。
“那你可来的不对,该晚饭时候再来,等我吃醉了拿轿子抬我回去。”
互相说笑两句才到林蕴跟前,尤氏正经安慰。
“妹妹不必紧张,陛下赏赐,来贺的大多是朝廷官员,不会到后院来。林家亲戚不多,也就几个远房堂亲,客气到了就罢。”
她说的轻松,林蕴却没有被安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