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熙一个大男人,也很少让人守夜。小厮不疑有他,低低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等人都走了,他才磨磨蹭蹭地走到窗边,轻轻敲了敲窗纸,感觉到回应后才打开窗户,下一秒一个黑影就闪了进来,安春扯着他的衣领笑嘻嘻站稳,道:“惊喜吗娄兄!”
她其实更想搂脖子,但想着娄熙不是她那两个哥哥,也就收了蠢蠢欲动的手。
娄熙板着脸斥责一声:“大半夜闯人寝室,你名声不要了?”
安春不以为然道:“我以前跟着大哥剿匪的时候,还跟小弟住一个帐篷呢,这有啥。”
娄熙脸色更绿了,虽然知道贾珠不可能让妹妹和别人睡一张床,多半是分开的铺盖,但他心里还是膈应的很,一膈应就想赶人:“你今天来想干什么?”
安春道:“我家太太要回金陵探亲啦!这一去估计得一两年,那事你给个准信,答不答应。”
娄熙:“……”
他自然知道安春在说什么,但也从来没见过自己提婚事的闺秀,震撼过后,又是一阵沉默。
安春上周跟他提过很多次,他也拒绝了很多次,只是这次……娄熙有些犹豫,想了想问道:“……我是……愿意的,只是你能答应我辞了大公主那里的差事吗?”
这也是他无法容忍的一点,或者说大部分京城里的世家子弟都无法容忍。
安春愣了一下,她想过很多种理由,就是没想到和自己身上的差事有关,但一想到之前姨娘唉声叹气说那些公子有多嫌弃她在外抛头露面,她瞬间就懂了。
但是……她有些不敢置信,抬起头死死盯着娄熙看:“你什么意思?”
娄熙皱了皱眉,尽量温声道:“差事辞了,这对你也有好处,以后你总归是要和那些妇人接触的,总不能整天干着男子的活计。”
安春木着脸看了他片刻,重复了一遍:“男子的活计?”
她想了想,又道:“什么叫,属于男子的活计?我做的比他们差了?”
娄熙有些头疼于她的固执,劝道:“你不知道那些男人心里怎么想的,你和他们讨论案子一同剿匪,他们说不定在背地里臆想你的身形……你毕竟是大家闺秀。”
安春愣了一下,良久才冷笑出声:“那你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娄熙被她噎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安春有一双属于贾氏子弟标志性的多情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连眼角都荡漾着柔和春意,她是极美的,至少娄熙是这么认为的。
他当时知道了贾安春喜欢他,最初是烦乱,然后是迷茫,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有没有喜悦和恋慕,但不管怎么说,他都不希望安春再和那些男人接触。
娄熙至今未娶,并不是什么外界所说的对亡妻念念不忘,而是在他几年前妻子祭日刚过,父亲归家时说皇上单独叫他去书房,暗示让当时只有十九岁的娄熙暂时不要续弦,日后尚大公主的那天,他做了个梦。
梦中女子耀眼,高傲,如月华霜雪般高不可攀,他难以控制的被吸引,又自卑于对方的耀眼光华,想要亲近,又屡屡弄巧成拙,最终干脆自暴自弃,彻底于对方闹翻,他心里还喜欢她,又放不下自己的面子,直到女子不知什么原因被牵连至死,连娄家也没能逃过一劫,他就更觉心碎。
那时他并非没有怨恨这位可能是未来妻子的女子连累了他们一家,可在时间的沉淀下,他也就只剩怀念,并且积极入仕,不管梦是不是真的,至少要未雨绸缪。
只是后来皇帝纵容大公主不婚甚至开了书院,这婚事也就不了了之,到现在父亲也在长吁短叹,虽然大公主在很多人眼里看起来不安于室,但好歹是个身份高贵的女人啊!总好过娄熙现在死活不娶,一直耽搁到现在吧。
娄熙最初也觉得可惜,无他,他那时一直认为梦中的女子是大公主,但接触了几次,又觉得大公主并没有梦中女子的尖锐阴鸷,反而平和开朗的很,何况梦中女子的处境似乎很困难,最后更是被牵连而死,这更让他有些迟疑,以大公主的受宠程度和太子如今稳固的地位,她怎么可能落得那样的下场?
因此娄熙对大公主的心就淡了下来,但毕竟执念已久,他暂时想想再娶妻了,只希望如果有缘,能再见到那梦中的姑娘。
现在他已然信了几分安春就是那梦中女子,就更是不愿意两人再走上原来的那条路。
看安春似乎是不敢置信,又想起梦里两人形同陌路的结局,娄熙顿了顿,放软了语气说:“我是为了你好,你在家里好好管家,我会努力养家,晋阳侯府这些年也有不少积蓄,你去了就是主母……”
安春终于反应了过来,讷讷道:“可是,可是我还有事要做啊……”
娄熙顿了顿,眉宇间不可避免的露出几分反感,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他都不喜欢女子风头太过,能娶到一个优秀的姑娘自然是荣幸,但并不代表他喜欢妻子抛头露面,让她的美好被别人觊觎,这是一个男人基本的尊严。
娄熙道:“你身为女子,自然有人去保护,你知道你抛头露面时那些男人会怎么想吗?他们很可能在背地里想着你的样子,说不定还会找和你相似的女子,对着她们……”
这话太过龌龊难听,娄熙顿了顿,咽了下去。
安春像是被打击的狠了,这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的表情有些木,眼眶却迅速红了,这让娄熙没由来的想起之前母亲养的一只红狐狸来。
她缓缓道:“……娄世子,如今天下不太平,番邦小国常常来犯,百姓苦不堪言。”
娄熙道:“我知道,可这是男人的事,你该信任你祖父。”
安春这下终于笑了出来。
她眼眶微红,一双桃花眼染了色般,艳红无比。她咬了咬牙,轻声道:“你是世家公子,就算从小习武,也该读了书的,怎么就不明白,何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娄熙一顿,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安春接着道:“我心悦你,并非因为救命之恩。若单是救命之恩,我又何必搭上一辈子来还?我只是认为,世家子弟中,除了我那几个哥哥外,你是少数愿意习武的,你也不曾出入花街柳巷,我以为你会对女子有几分尊重,现在来看,是我想多了。”
她道:“我喜欢一个人,自然愿意为他放弃很多东西,但唯独自由和自尊不可能,若我如你所说,入了后院,做了管事的主母,那倒不如卸掉铠甲,去做个管家婆,横竖都是管家,有何区别?你晋阳侯府的管家,难不成就比铺子里的管家强几分吗?那我倒是觉得,还不如去做铺子里的管家,好歹自由。”
娄熙眉头紧皱:“贱籍商户……”
安春面无表情:“我表弟表妹就出身皇商家族。”
她觉得荒唐,又深觉自己可笑,于是也真的笑出了声。冷笑过后,安春道:“没有什么事就该男子做,保家卫国的事,我祖父做得,我哥哥做得,我自然也做得。娄世子就当我今夜昏了头吧,我将来自有规划,或是马革裹尸,或是为民造福,终归是做了事,有自己的价值,而不是窝在你的后院,无所事事的老死下去。”
少年人的感情来的快去的也快,语毕,安春深深看了娄熙一眼,头也不回地从窗口翻了出去。
第91章 【91】
阮卿倒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虽然能监控很多人,但也没有变态到时刻盯着别人。就是有些惊讶于安春走时的果断和伤感,然后想了想,觉得应该是孩子舍不得自己的那些小伙伴,但又对未来的美好生活感到期待,至于娄熙,阮卿直接排除了,没见安春一句都没提那什么娄吗。
就是说嘛,见色起意的感情哪能坚持那么久。
自以为摸到了真相,阮卿放松了很多,不管是不是真的忘了,但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就是。
封建时期的贵族出行是个大工程,即使阮卿已经足够缩减,但依旧足足整理了半个月才将人数都清点完,其中丫鬟十人,嬷嬷婆子十五人,小厮十五人,侍卫五十人,再加上一些负责杂事的马夫厨子等等,就去探个亲,活生生带了上百人……她记得大公主走时就带了五百多人,车队直接拖了快有一条街的长度,这倒不是刻意奢靡,而是安全问题,古代出行太容易遇到盗匪了。
因此阮卿想只带安春去,安春武力值奇高,不管出什么事,阮卿总能保护她,甚至还可能反过来被她保护,但贾珠却一直都不放心,好说歹说也非要跟着过来。
阮卿起初是拒绝的,然而经过了半个多月的顶级拉扯,最后阮卿和贾母双双无奈妥协,只得答应贾珠跟着她们一起走,因为这个,贾母甚至放下芥蒂,带着张氏一起给阮卿收拾包袱,只图孙儿在路上能舒坦一点,因此路途中虽然风尘仆仆,但好歹也是被人伺候着什么都不用做的。
就是这马车也太慢了点。
阮卿百无聊赖地靠在小榻上昏昏欲睡,马车坐的久了简直不知今夕是何夕,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有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简直白来一趟,来到这好像也就只养了孩子。郦芷早就弄出了橡胶,水泥也有,只是修路毕竟不是小事,全国除了京城最完善,估计也就只修了官道,总之一路上晃得人脑仁疼。
安春闲不住,跟她大哥一起下车骑马去了,阮卿就趴在窗户边上看着他们,还没有经过污染的时代,空气景色都是一等一的,就是灰尘大了点,没看多久她就呸了几声捂着鼻子进去了。
骑马这事还得交给专业的来。
她的帘子是那种厚重的防尘帘,上面的流苏上坠着不少玉珠宝石,分量不轻,厚厚叠叠一层一层的,响起来叮叮当当,也不至于轻易就被风吹开,安春听到动静,策马赶来,张口便笑道:“太太这是不耐烦了?不若下车随我一起,我带你溜一圈。”
贾珠做事更爱稳妥些,闻言便皱起了眉,沉声道:“胡闹,你那技术别伤着太太。”
阮卿闻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嗯……说实话,贾珠和贾琏,马上功夫可能还真没安春好,自从意识到两个孙子都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和爱好之后,吴茗就全心培养起了孙女,元春嫌那些动作不雅,但安春不会,那孩子打小不爱胭脂,就爱一些刀枪剑戟的,吴茗私底下还说,安春现在也就是太小,等再大点,基本功扎实了,绝对是不逊于她的高手。
安春闻言倒也不辩驳,微微一挑眉,勒着马在他周围转了一圈,笑道:“大哥,你确定?”
贾珠:“……”
意识到自己貌似真的是个不如妹妹的菜狗,贾珠终于不吭声了。
马车一路上晃晃悠悠,终于在天黑之前到了驿站。今天的住处贾珠早就派人打点好了,阮卿只负责带着人住进去就是,她现在到底是贵族,有些事就算想亲力亲为也没人敢让她去,何况也没有必要。
阮卿刚坐下换好衣服来,百灵就带着几个丫头端着饭进来了。
百灵指挥人摆好膳,温声道:“路上条件艰苦,太太受罪了。”
阮卿挥挥手道:“不至于这么娇气。”
她知道自己不吃丫头们就不敢吃,又不好意思给别人自己吃剩的,就挑了几个自己爱吃的让留下,把其他人打发出去了。
百灵在她身边伺候着夹菜,阮卿本来想让她坐下吃,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了。
百灵给她夹了一筷子素菜,温声道:“在想大太太吗?”
阮卿走的时候本来想查一下荣国府的下人有没有问题,可惜张氏那时候正在气头上,没有答应,最后还是吴茗去跟贾母说了,也不知道查出什么名堂没有。
她苦笑道:“走的时候我还在想,大嫂子能不能应付的来那些琐事,但其实这么多年来都是她撑起一大家子,我的担心倒更像是自作多情。”
她和张氏对刚的时候倒是硬气,和小学生吵架一样,你打我一下我掐你一把,谁也不肯吃亏,可说到底,涉及孩子就是触及到了彼此的逆鳞,怎么可能真的和小学生打架一般。
真的闹崩了,她才后知后觉觉得难受,这二十年来的相处又不是打水漂去了,人都是有感情的,就这么闹翻了,她哪能开心的起来。
可是别的事都能退让,唯独孩子上不能,王熙凤本就属于高嫁,要不是阮卿把王二郎那份家产全给她抠了出来,她大概还不如一般世族的贵女,贾蔚病恹恹的,贾琏感情又来的一阵一阵,她再精明,也不过就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张氏当初还是靠贾母和阮卿的偏帮才没在贾赦和妾室的折腾下落了下风,贾琏的事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以后想堵上就难了,这桩婚事是阮卿点过头的,她总不能看着夫妻俩又往死路上走,贾琏不耐烦别人管着他,但他至少重情心软,以退为进才能让他知道后悔。
越想越头疼,阮卿也没什么胃口了,就道:“算了,撤下去吧,不想吃了。”
百灵一怔,叹息一声在她身边坐下,温声道:“太太心烦,可也要保重身体,舟车劳顿,这再不多吃些,亏的是自己啊。”
阮卿勉强笑笑,脸色有些沉,低声道:“哎,亏不亏的也不重要了,这次来,是要做大事的。”
百灵的手一顿,笑道:“什么大事?”
阮卿又不想说了,笑嘻嘻地往后一靠,道:“不知道,看珠儿怎么做吧。”
涉及到贾珠,百灵就不吭声了,不过人上了年纪就爱叨叨,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忍不住说:“珠大爷身子也是刚刚康复,又跟着咱们舟车劳顿,实在伤身,得好好让人补补……”
阮卿眯着眼,不知道想起什么,抬起手抹了一下眼角,笑道:“得了,他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还要跟小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呢?你们就是紧张过头了,人总躺着不动,身体哪好的起来,还有之前病了就净饿几天的规矩,真是……本来就虚弱着,还不吃东西,生饿着,能好才怪。”
百灵说不过她,笑着摇了摇头,收拾好东西就要叫人进来端走,阮卿却看着她的背影,在她出门之前开口拦住了她:“——明天我要吃蒸鱼!”
百灵愣了一下,想了想,虽然剔鱼刺有点麻烦,但一条鱼罢了,想要随时都能弄来,便笑着点头应了。
阮卿却没打算放她走,指了指面前的凳子,道:“你坐下,我有事跟你说。”
百灵愣了一下,又折返回来,道:“怎么了,又想吃了?”
阮卿道:“不是,你都没吃,你也吃点,我记得你口味重,嘿,不愧是跟我一块长大的,我口味也重。”
百灵:“……”
她笑着摇摇头道:“不了,太太吃吧,我待会还能去厨房要,太太的菜都精细,可难再做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