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盛清竹正端坐于桌前看书,她留下的后手自然不止这些,任谁再去挽回也无济于事,他们早都已经走上了绝路。
她正出着神,就听外面一阵喧哗,门外吵吵嚷嚷,很快就有丫头掀开帘子进来说,“驸马来了。”
盛清竹微微蹙眉抬头,表情冷淡,本要张口拒绝,沉吟片刻又似笑非笑道:“让他进来吧。”
丫头躬身行礼应是,很快一个风流俊秀的男人就掀了帘子进来,蹙眉道:“清竹。”
盛清竹冷眼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驸马今儿倒是有空过来了。”
长宁驸马娄熙当年也是出了名的风流公子,婚后前几年也未见有多收敛,面上装的一副深情的模样,可盛清竹厌恶透了他这副德行,她自小受宠,什么都要最好的,哪里看得上这种左拥右抱的风流种子。
娄熙道:“鸢儿有孕了。”
她没什么表情,道:“哦,恭喜。”
娄熙皱了皱眉,仍有些不甘心:“你就没什么反应吗?”
盛清竹想了想,道:“这应该是驸马第一个孩子吧,不容易,快四十的人了,等我死了,你就娶了她吧。”
当年的政治联姻,到最后彼此见一面都嫌烦,盛清竹懒得去想娄熙对自己是什么感情,于她而言,这种人的仰慕已经堪称是一种侮辱。
娄熙脸色一变,以为她是想说永远不能给这个孩子名分,就道:“你是该恭喜,自己生不了怨谁。”
盛清竹托着腮仔细打量他,她生的极美,眉眼更像当年冠绝京城的谢贵妃,五官轮廓却又与皇帝有几分相似,是个英气勃发的女子,即使已经不再年轻,依旧让人惊艳。
娄熙有几分恍惚,眼中的戾气渐渐淡了些,就听盛清竹笑吟吟道:“知道我为什么不肯生孩子吗?”
她站起身走近,明明身量较娄熙要矮一截,却愣是让人看出了几分居高临下的气势。盛清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娄熙的脸,轻蔑道:“我嫌你脏啊,娄世子。”
她不等娄熙说话,一把捏住他的脸,将他狠狠一推,一步步逼到角落处。娄熙瞳孔放大,被盛清竹强行按到椅子上,捏着脸左右看了看,道:“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可惜内里是烂的,我的孩子可不能流这么脏的血。”
接着,她厉声道:“未婚前就混迹花街柳巷,婚后几年了倒是知道收敛了,一边舍不得你那些莺莺燕燕,一边又装出一副深情的丑样恶心我,你当我是贱的吗,给点好脸色就凑上去,你配吗?!本宫可是天潢贵胄!”
娄熙被她的神色震慑到,这才看清了原来妻子眼中一直都是厌恶,从未作假。
他张了张嘴,低声道:“清竹……”
“够了!”盛清竹闭了闭眼,“是你父亲叫你来的吧,你回去转告他,既然上了本宫这条船,得了好处,也要承担失败的后果,事情本宫已经做了,来不及了,趁着还没事发,最后享受几天吧。”
娄熙只是个整日风花雪月的清流公子,并不能听懂她话里的意思,但并不妨碍他觉得恐慌,“你什么意思?”
盛清竹道:“你父亲让你来说正事,你却只想着你那一亩三分地,满脑子情情爱爱,废物东西。娄家败的不冤。”
她能看出娄熙原本过来的目的不是这个,也许是晋阳侯那个可怜虫终于意识到了她做的事情,想要弥补一二,就让这个看着对她一往情深的驸马过来试探,谁知道娄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满脑子情爱,从他第一次纳妾说是想让她吃醋,盛清竹就想杀了他了。
什么东西!
娄家主为晋阳侯,当年四大家族还鼎盛的时候军中声望就不低了,原本荣国府才是皇帝真正忌讳的,奈何贾代善死后生了一堆废物子孙,整日闹笑话,晋阳侯就成了首要除去的目标。
而收回兵权的方式之一就是联姻。
盛清竹说不上联姻哪个最可悲,荣国府如果没有败落,当初她该联姻的就是比她小几岁的贾琏或者贾珠,一个风流种一个早死鬼,横竖都是牺牲品。
都是废物东西。
她后退几步,冷声道:“来人,把驸马请出去。”
今夜的事倒更像一个导火索,将一切掩埋于底下的脏污全部点燃,朝上不知什么时候变了风向,几位皇子开始互攀互咬起来。
倒了这个这个倒那个,死了这个死那个,朝堂上一片血色满天,这些矜贵的龙子龙孙仿佛都褪去了往日的体面,污点一个个爆出来:养男宠、纵容下人强抢民女、贪污受贿、卖官鬻爵、克扣军饷……等等罪名,层出不穷,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像是要把整个皇家虚伪的皮都撕开似的。
皇帝端坐于殿堂之上,他早就察觉到了这是大女儿的报复,却无能为力。若这些儿子们没有做过,哪里会被捏着把柄推着走?
他闭了闭眼,咳了一声,众人皆以为他要对几位皇子做出审判,却听已经衰老不少的帝王哑声道:“长宁公主,专横弄权,以女子之身涉足朝堂,不遵女训,德容有亏,今,革去其公主封号,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原本还在吵嚷的朝堂上皆是一静。
这是本朝以来第一个被打入天牢的皇室子孙,以前最差也就是圈禁起来,而且这罪名一听就不是最主要的。
虽然他们也厌恶女子弄权,看不起长宁公主不守妇道的样子,但还真不至于打入天牢,天牢里都是关押犯人的,皇室血脉,何至于此?
当下不管愿不愿意,都哗啦啦跪下来求皇帝收回成命。他们怕这是一个开始,怕接下来要收拾的就是真正插手朝堂的皇子们和他们这些追随者了。
但皇帝出乎意料的坚定,谁劝也没能撼动他的想法,最终长宁公主被如今唯一没被攀咬的四皇子送入了天牢。
一身白色囚服穿在盛清竹身上竟也能有绫罗绸缎的效果,她穿着单衣,单薄的布料几乎能映出骨头,四皇子这才发现其实盛清竹很瘦,瘦到几乎只剩骨头。
盛清竹并不介意简陋的环境,席地而坐,闭着眼要求要与四皇子私下聊几句。
四皇子犹豫片刻,倒也同意了。他是目前还没倒的皇子里最有优势的,狱卒也给他三分薄面,微微躬身就退出去了。
等狱卒出去,盛清竹才睁开眼,低声道:“小四,我想最后请求你一件事。”
四皇子听着这个久违的称呼怔了怔,半响才道:“皇姐请说。”
盛清竹道:“我死后,请你善待大哥二哥。”
她说着,竟是挺直腰背坐了起来,对着四皇子行了一个大礼。
四皇子哪里敢应,忙伸手去扶,手指触到她纤细的手腕,温热的让人心酸。
四皇子眼眶微红,低声道:“皇姐只管放心。”
盛清竹对他笑了笑,笑容如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回去吧。”
四皇子抿着唇站起身,转身正欲离开,没走多久就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小调,声音低哑,在昏暗的空间里回荡。
四皇子脚步一顿,脸上突然闪过几分愕然。
这是一首童谣,他本以为自己忘了的。
那时他刚刚丧母,后宫一片混乱,皇帝在前朝后宫忙的焦头烂额顾不上他,有些捧高踩低的宫人还当四皇子失势了,一个个都怠慢起来。
有日冬天里宫人忘了关窗,年幼的孩子受不得风,当即高烧起来,这才东窗事发,皇帝一怒之下处置了宫人,又不知道该把他送到谁那去,最后干脆打包送去了东宫暂时和太子住着,三个没娘的可怜虫就这样互相取暖。
太子那时也才十岁,就已经颇具兄长风范,那时他还很温柔,见一双弟妹怕黑睡不着,就让人搬了椅子过来,在深夜里唱童谣哄他们入睡。
就是这样的小调。
四皇子如今已经娶妻生子,最大的儿子都快能成亲了,本该早就忘了童年里那段并不长的岁月。毕竟公主还好些,皇子在东宫住太久影响到底不好,他们的缘分没能持续太久。
他以为他忘了,可当童谣再次响起的时候,那小调仿佛是刻在了骨子里一样,几乎是瞬间就能回想起来,四皇子眼眶有些发酸,回头看了过去。
过去威风凛凛大权在握的长公主长宁,如今一身单衣被囚禁在并不宽敞的牢房里,她已经被革去了皇族身份,但那身贵气仿佛还能让人想起她曾经是多么风光无限。
盛清竹道:“老六贪污受贿的名册是我给出去的,老八卖官鬻爵的证据也是我搜集到的,十四和十七相斗,也是我背后挑拨。你的对手我都替你清理过了,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我们都没有输,可我们从出生那刻就不可能胜利。”
盛清竹道:“我说这些并不是想邀功,我只是想告诉你,太子不是输给兄弟,而是输给皇权,输给无数人的贪欲,输给一个父亲的疑心;本宫今日也不是输给任何人,而是输给这个世道,输给男尊女卑的世道!我不想假设我是男子会如何,我下辈子也不想做男子,可若女子能当权,我和太子绝不会到最后一败涂地,朝堂上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乱象!”
“太子不该忘记,陛下先是皇上,然后才是他的父亲。他不该心软念情。”
“太子不是暴戾无道,本宫也不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差!”
她道:“本宫可是天潢贵胄!”
这话她说的格外张狂,语气里满是冰冷肃杀,仿佛真的能让人看到她掌权时杀伐决断的模样。
四皇子静静看着她,良久才低声道:“对不起。”
他离开的第二天,长宁公主就自尽了。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四皇子正陪着皇帝批阅周折,他正低声念着,就听门外传来太监颤颤巍巍的声音,“陛下,天牢来报,长宁公主……自尽了……”
四皇子眼见着身边老人的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就被皇帝伸手挡开,老人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悲伤的情绪,浑浊的眼里复杂的情绪涌动,他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后悔。
“罢了,好歹父女一场……以公主之礼……”
皇帝剧烈咳嗽起来,好像下一刻就能咳出血一样。片刻后他缓了缓,才道:“入皇陵,厚葬罢。”
隔日,皇帝就退位了。
成年的皇子多数都废的废,死的死,四皇子继位后的阻碍并不多。新帝登基不宜办丧事,长宁公主在皇陵停灵,四皇子在手头繁杂的事务结束后就去见了废太子。
废太子当初荒淫无道,暴戾恣睢,又是沉溺于美色又是鞭打下人斥责臣子,其实清醒的人都知道他是在为自己,为妻儿谋求一条生路,他是元嫡皇子,又是先太子,除非自甘堕落,否则没有哪个继任者会放过他这个曾经在民间威望极大的废太子。
世上的人都在为了活命挣扎,即使是皇亲贵族也不例外。
新帝去废太子居所的时候,废太子正在饮酒,他看着满地的酒坛,淡淡道:“二哥。”
废太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笑了一下。他即使被圈禁,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退位,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地,因此也不废话,一掀衣袍就跪了下去。
将近四十的人了,尊贵了一辈子,如今却要匍匐在弟弟脚下。新帝胸腔颤动,有酸涩亦有悲哀。
他沉默许久,说:“皇姐死了。”
废太子大概是被酒精麻痹了大脑,愣了许久才逐渐反应过来,嘴唇颤动几次,蓦地呕出一口血花来,鲜红的刺目。
新帝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下意识就想叫人,却见废太子勉力摇了摇头,似哭似笑:“是我对不起她。”
他明知父皇要将妹妹嫁给大她近十岁还丧妻的晋阳候世子是什么意思,却依旧选择默认,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切就都错了。
世上哪有两全的好事。
自那以后,废太子就更沉寂了,无论是新帝加恩还是太上皇训话,都不见有任何波动,犹如一潭死水,看不到一丝波澜。
不管后来为了权利闹成什么样子,大儿子和嫡子对太上皇来说意义都是不同的,可如今大儿子丧妻丧子绝了嗣,如今也不过是浑浑噩噩熬日子;嫡子如行尸走肉一般,一天到晚不见有个反应,好像灵魂早已飞走了,只剩下一个空壳。
太上皇许是打击太过,愈发昏庸起来,逼着新帝加恩已经败落的老牌世家,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有多念旧情,多清醒正确一样。
可那些世家若是没败落,他若是还在位,谁都不知道他下手会有多狠。
新帝手执朱笔,在纸上轻轻地画。
镇国公、理国公、修国公、荣国府……
笔尖一顿,在纸上晕染开一小片墨迹。他沉默良久,突然就想到了盛清竹最后仰着头看向他时眼里闪烁着的微光,犹如最美的烟火一般,转瞬即逝。
她说若女子能掌权,绝对不会比任何一个人差,她不是输给别人,而是输给了这世道。
可人只能顺从这世道。
他垂着眼,换了支笔,在纸上缓慢地写:——荣国府贾政之女贾氏元春,/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
封贤德妃,赐居长春宫。
最终也只余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里加封元春的内容是我在百度上找的,原作者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