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就足够了。
宝玉如今已经十七八岁,也该到成亲的时候了。近来贾母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八十多岁以后,每一年都是老人难过的坎,她们也怕给耽误了,一刻也没停地张罗婚事,生怕赶不上。
长辈们有再多的忙碌和糟心事,也不会说给孩子听,宝玉和黛玉还是一片懵懂的样子,他们只知道婚约临近,这段时间都不能见面了,最大的愁绪,也许就只有短时间里不得相见这一条了。
阮卿没那么多忌讳,成天往林府上跑。贾敏正好在研究黛玉的嫁衣,大户人家的姑娘,嫁衣多数由绣娘完成,自己只需要完成最后一步就行。虽说黛玉几乎样样精通,但贾敏总担心女儿体弱或者伤了眼睛,所谓慈母之心,大抵如此。
阮卿大咧咧推门进去,见此景倒是恍惚了一下,她在贾敏面前拉凳子坐下,托着腮慢吞吞道:“若不是我这身子越发不利索了,我还当成婚的是我们四妹妹呢。”
贾敏早就习惯了她这副德行,头都没抬,手中荷包往她身上一扔,嘴里发愁道:“我总觉得这色彩略艳了些……”
红色绣金纹,本是大婚标配,不过如今没那么多限制,什么颜色都可,贾敏现在就在发愁该配什么色。
阮卿道:“你让黛玉自己研究不就好了,她的大婚,一辈子的事呢。”
贾敏有些敏感爱纠结,说直白点就是拧巴,她闷闷将嫁衣放在一旁,怏怏不乐道:“我就是担心……”
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阮卿从不干预孩子的事,黛玉和宝玉又是青梅竹马,荣国府上的每个主子不是看着她长大就是和她一起长大,嫁进去绝不至于受委屈,只是婚嫁之事,很多时候也不是委不委屈就能阐述清楚的。
阮卿知道她在担忧什么,郑重了神色,将凳子拉了拉,和她正面对坐,平视她的眼睛道:“我知道你怕什么。放心,黛玉体弱,若非她和宝玉自己想,不然我不会强求她……生育之类的,咱们这样的人家,有的是下人丫鬟伺候,用不着劳烦孩子。如果你还不放心,可以常来荣国府看看。”
贾敏微微怔住。
她确实在担心这个,时下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初就算是元春不婚也没少被人抨击,更别提已经成婚,久久不育,压力甚至比未婚更大。她小心翼翼地养了黛玉十几年,才将黛玉养的与正常人无异,若是因生产损伤,她怎会不心痛?
她也没想到,阮卿会毫不在意这些。
贾敏喃喃道:“你就是……惊世骇俗!一直如此!”
阮卿拍拍她的肩,没有在意她言不由衷的话。
阮卿出门的时候看到了林府上下悬挂着的大红灯笼和红色绸花,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看着贾敏出嫁离开荣国府,如今却是要看着颇似贾敏的黛玉嫁回荣国府。
时间还真是奇妙。
阮卿这边和贾敏对过仪仗队和以后的宴客流程后才慢悠悠回了府,宝玉大概是听说了她今天会去林府,一直在前院等着,提着盏灯望眼欲穿。
阮卿撇了撇嘴,心道真是儿大不中留,她走上前去,才看清了那盏格外明亮流光溢彩的灯。
她愣了一下,觉得多少有些眼熟。荣国府一年到头能有无数奇珍异宝送上来,阮卿也没想明白哪见过,就随口问了一句,道:“这哪来的?库房里的新东西吗?”
宝玉不太会撒谎,目光躲闪片刻,才期期艾艾道:“是……是之前,林妹妹送我的。”
阮卿愣了一下,这才分出心神去打量那盏灯,对于见识过各种华丽水晶灯的现代人来说,这种东西倒不是很精致,但在这里还是很少见的。
……七彩琉璃啊。
阮卿和他一路走一路说,说到自己没见到黛玉时宝玉明显有一瞬间的低落,但很快又振奋起来,他脸上的红晕因为那嫁衣二字还没散去,在灯光的照射下格外鲜艳,到了内院他便不能进去了,看了看漆黑的前路,犹豫许久,恋恋不舍地将灯递过去,道:“夜里黑,太太先拿着回院子吧。”
这小孩,贴心也是真贴心。
“多的是守夜的人,往前走走就能看到了,还不至于要你的宝贝,”阮卿笑了一声,将那盏琉璃灯收好递出去,轻声道:“这次你可得拿好了,不要再摔了。”
宝玉不明所以,他小时候不太安分,摔的贵重物品不计其数,还以为阮卿说的是他小的时候摔碎的各种东西,就笑道:“太太还当我是小孩呢,好好的一盏灯提在手里,若非有意,怎会摔了?”
何况,这还是黛玉给他的。
这句话他没好意思说说出来,饶是宝玉东奔西走地历练了几年,到底也还只是个少年人,没修炼到面不改色和长辈说自己恋爱的地步,红着脸目光躲闪地看向一边。
阮卿没吭声,默默看着他。宝玉便赶忙接过去,笑着指天誓地做了保证,便带着身边的几个小厮离开了。
婚事进行的很顺利,一大清早,锣鼓便嘹亮地响起来,叫醒了睡梦中的人。
阮卿早早就起来梳妆,迷迷糊糊地坐着闭眼打盹,任由丫头在自己身上折腾。
门外人声鼎沸,各种乐器都已经热热闹闹地响了起来,荣国府请了戏台班子助兴,喜乐响得热闹,围观的路人和参宴的宾客络绎不绝,仪仗队身着大红衣裳,容光焕发,几匹高头大马在一旁候着,脖子上也绑着一圈红色绸花,尽显威风凛凛、热闹喜庆。
宝玉早就被人打扮得周正规整,身姿挺拔,倒和小时候一穿红衣就像个大红包的样子截然不同,已经接近成年的少年,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气质温和从容,笑意也不显得轻佻。
贾蔚带着弟弟来回乱跑去讨喜糖,身后跟了一串紧张兮兮的嬷嬷奶娘,王熙凤打着扇笑吟吟看着,也不阻拦。
迎春抱着一身红彤彤的小儿子,轻声细语地给他指周围的客人都是谁;探春的账本还没看完,又忍不住想出来看,一心二用,在旁边踮着脚看的时候手指还轻轻捻着在心里默算;贾珠贾琏和安春干脆一起骑着马帮宝玉接亲。宝钗和元春一起招待客人整理拜礼,湘云却是混进了以贾蔚为首的小辈里面,也跟着孩子们乱跑疯玩要喜糖。能来的亲戚几乎都来了,就连隔壁非必要不出门的尤氏都带了惜春出来,在边上帮忙招待客人。
新郎得先去拜别父母,阮卿和几年没见都快不认识了的贾政难得坐在一起,最上首坐着老泪纵横的贾母。她不知是欢喜还是不舍,拉着宝玉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直到礼官探出头来说吉时到了,贾母才依依不舍地放了手。
贾政没说什么,他一向内敛迂腐,不会对子女说什么煽情的话。
“该去接亲了,”最后还是阮卿道:“去吧,你已经长大了,就往前走吧。”
宝玉懵懵懂懂,抬头看了她一眼。外面的下人来催了,他下意识摸到放在一边的琉璃灯,将把手握住提起来,站起身。
这次他牢牢地抱着那盏灯,再也不会摔了。
作者有话要说:七彩琉璃灯的梗来自于87年剧版红楼,黛玉给的琉璃灯,宝玉在抄家时就一直紧紧抱着,小心翼翼护着,可惜最后还是摔碎了,哎推荐B站一个视频,《【红楼梦】夜曲 宝玉》,还有同作者的作品《【红楼梦】宝黛 有何不可》,我当时就是看了那几个作品上头写文的QAQ这次的琉璃灯再也不会摔碎了!
第117章 番外一
大街上人声鼎沸,谢瑜小小地掀开帘子一角,叹了口气。
与她同坐一起的安春闭着眼抱臂不动如山,有光照进来落在她脸上,也未能影响她分毫。
谢瑜道:“这么急着进京……没问题吧?”
安春微微睁开眼,紧皱的眉头略略松开些许,沉声道:“……有没有问题也得回来。”
荣国府的史老太君据说是情况不太好。
虽然报信的人没有明说,但她们也知道,八十多岁的老人,已经算是高龄了。
谢瑜抿了抿唇,无声地叹了口气。
宝玉成婚后她就被阮卿送去了金陵和安春待在一起,她也知道谢家和三皇子就是定时炸/弹,自己跟着不同的贾家人到处跑也没什么怨言,何况未经开发的环境山清水秀,虽然也有许许多多未知的险恶,但景色总归是要美好很多的。
她和安春相处这么久,感情不说多深,但感激总是有的,安春看在阮卿的份上一直对她颇为照顾,荣国公去世的时候安春就没赶上,眼见着从有人来送信到现在安春就一直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她也不忍心,忍不住劝道:“你不行多少也吃点吧,别还没到京城自己先垮了。”
安春眼睫颤了颤,轻轻叹息一声,“还不至于这么脆弱。”
京城有规矩,天子脚下不得纵马,而且武将回京要先去述职,因此她就是再焦虑,也只能忍着不适乖乖坐在马车里等。
正说着话,马车突然停了,外面赶车的侍卫道:“小将军,谢姑娘,到了。”
话音刚落,安春就如风一般窜了出去。谢瑜叹了口气,认命地带上幕篱,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史老太君已经年近九十岁,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很高寿了,谢瑜和贾母不熟,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偏心糊涂的老太太,想着自己能这样自由自在都靠那位王夫人,便先去她的院子里拜访。
贾母病重,谁都没心思待在自己院子里,谢瑜等到夕阳西下才等到一脸疲惫的王夫人回来。
对方显然也没心力招待她,只让人先给找了个地方安顿。
也是巧,谢瑜刚住下没几天,就有人传信过来说宝玉要回来了,传信的人怕他着急路上出什么事,没有直说发生了什么,只说了贾母想见孙儿,宝玉倒也好脾气,当即停下游历的脚步带上黛玉往回赶。
史老太君也许是真的不行了。
谢瑜第一次清晰的意识到这点。
分散在四处的荣国府族人纷纷往回赶,尤其是带着黛玉到处游历的宝玉。他们还以为是祖母想见孙儿外孙女,准备了不少礼物,回府后说要先去见史老太君,这下才算瞒不住了,谢瑜跟着下人们远远看着,看到宝玉前脚还在吩咐让管家帮忙分发他给每个人带的礼物,后脚就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下意识先去看垂着头整理单子的黛玉,然后强颜欢笑,上前拉住黛玉的手不知说了什么,才把满脸茫然的黛玉带进了里院。
他们感情很好。谢瑜想,能过得好就好了。
谢瑜上次见到他们,还是四年前宝玉的婚礼。本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尤其是林如海身体不好,古人寿命短,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不过宝玉和黛玉都受宠,家里长辈当命根子似的疼,倒也没人在意这些,只要他们想,就有的是人支持。夫妻俩婚后没多久便辞别长辈们离开了。
之前还有人碎嘴故意挑拨,说黛玉身子不好于子嗣有碍,又说丈夫不着家不知道劝谏反而跟着乱跑是为不贤,不是做儿媳的样子,最开始王夫人还“嗯嗯你说的对”,然后反手就找贾敏告状,闹的对方里外不是人,多少是消停点了。要是还有那些固执一点的依旧不死心想挑拨,那最后王夫人的态度基本就成了:“啊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
王夫人在京城的贵妇圈不受待见,大概也有这个原因。不过,年轻一辈倒是很喜欢她。
谢瑜也多少因为两人的老乡身份多有放松,在贾母只要宝玉和黛玉守在床边,将其他人都赶出去后,谢瑜和王夫人一起回院子时,看着四下无人,她还是忍不住问出来,道:“史老太君没了,现在完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为何不让宝玉……去做个官?”
没有官员的家族,迟早会败落。
她知道自己这是僭越了,从第一次见面起,她就知道这位老乡并不喜欢自己。
对方是个有本事的人,剧情能被她以一己之力扭转到这个地步,就代表她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但谢瑜还是忍不住好奇。
为何能教宝玉稳重负责不近女色,却不要他读书上进,考取功名做大官?就算是身为母亲的身份,她也没有望子成龙的想法吗?那么好的黛玉不值得一个诰命贵夫人的身份吗?
为什么荣国府这样得圣心,子孙后代却多数中规中矩,没几个手握大权?
她说完,面前的人却是笑了。不是往日恶劣地捉弄她时的笑,也不是嘲讽,冷漠,厌恶的冷笑。她看不懂那其中的含义。
那人道:“自然,我有我的理由。如果我愿意,我能让宝玉做大官,给黛玉求封公主也不是没可能,可是有这个必要吗?他二人如果真的是这样贪慕名利的人,就不会在一起,黛玉她们的悲剧并非是因为宅斗、宫斗甚至是官场沉浮,而是整个时代的问题。王子腾不够厉害吗?他有保住王家吗?其他家族难道也都是酒囊饭袋吗?荣国府已经煊赫过,现在更需要的是平稳过渡,谁有那个能力,自然可以去考去争取,而不是依靠家族势力,是人是鬼都塞进去做权贵。宝玉不喜欢仕途经济,更不适合做官,大厦将倾的时候,也不是高官厚禄能救回来的。如果说在这个时代,这些女孩子是花,男孩子是树,那他们所处的环境便是被精致整修过的花园,容不得一点出格,一旦有特立独行的枝叶,就一定会被无情剪掉。而花园是不如森林牢固的,时代重压之下,就算再茁壮,再漂亮,也不得不被摧折枯萎。你能够自主婚姻、学业、事业,不是因为你比谁优秀,而是因为你生于现代,因为你幸运,有无数先辈前赴后继用性命为你们争取自由。”
最后她说:“果然我还是很讨厌你,请回吧,我的子女们能保障你的生活,但你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被嫌弃厌烦糊了一脸,谢瑜难得有些讪讪,没敢再去惹对方的烦。
她知道王家。皇帝最后还是放了他们一马,王子腾辞官回乡了,王家也许不会像过去一样煊赫,但也会是安稳平静的富贵世家。
也许真的是她狭隘,就像现在,王家人是死是活,全看皇帝的一念之差。全部身家性命都系于一人之身的社会,真的会只有荣国府这一个悲剧吗?
谢瑜不敢再想。
贾母的情况暂时稳定住了,太医说,如果能熬过今年冬天,这个坎也就算过去了。
宝玉似乎高兴极了,也不用管家帮忙,自己挨个到处跑,将礼物都亲自送了出去。东西很多,足足拉了四五车,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从来都不缺钱,谢瑜见他多数人都没落下,不仅是姐妹们和丫头们,连年长的嬷嬷都多少收到了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大家都欢欢喜喜拿着东西回去了,连这些时日的紧张担忧都冲淡了不少。谢瑜拿着礼物却有些烦闷。她想,果然还是中央空调吗?
谢瑜自己也有。宝玉似乎能记得每个人的喜好,给迎春的是一副白玉棋盘,给安春的是一把黑漆漆其貌不扬但实际削铁如泥的匕首,探春和惜春则拿到了一卷不知道内容的古书,还是竹筒制的,从王熙凤所出的那双儿女到兄弟那里一个没落,连身体不好的透明人贾琮都有一对暖玉平安扣,丫头们多是首饰胭脂,而她自己拿到的则是一本游记,类似聊斋志异那样有故事性却不难读的白话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