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不是他的错觉。中庸、和平,禅院千流处世之道便是如此,面对争执,她一般只会想着如何能高效调停,再去当事人弥补心态上的失衡。
如果站在五条悟这边,煽动他和白兰对立,就会有没完没了的麻烦,局面也会变得不可控。
对于她来说,五条悟的情绪反而是次要的东西——尽管曾经她也把他的感受放在第一位,不过现在不会了。
“你这么想,我会很伤心。”禅院千流转移了话题,“今天天气真不错呀,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带你去个地方吧?”
“好拙劣的转移话题技巧,你就是在偏心吧?”
“拜托啦,悟君。”
禅院千流双手合十,对他露出比晨光还明媚的笑容,眨眼wink了一下——她知道对方最吃这一套。
“好吗?我想和你约会哎。”
五条悟:“……”
“哦……”
沢田纲吉:“……”
请问还有人注意到他也在这吗?
……
禅院千流说了个地标,两人瞬息之间便出现在那。
路边的野草枯黄,她牵着五条悟的手沿着单行道前行——后者尽管面上不情愿,却紧紧回握着,让她微凉的掌心染了点温意。
最后停在一段很寻常的河道边上,走下斜坡,正值枯水期,河流缓缓淌着,堤岸显得格外宽阔。
五条悟环视四周,评价道:“这里有什么特别的?也不太好看。”
夕阳为禅院千流的侧脸镀了层浅金色的边,黑发透着暖融融的棕色。
“很特别……”她目视着浮光跃金的河面,“十年前,我在并盛中学当兼职美术老师,你在咒术高专上学,两个地方地图连线的中点就是这里。所以我们总是约定在这里见面。”
“呃……”五条悟不知道怎么评价,“为什么你不去高专?”
“我太弱了,而且训练影响我赚钱。”
“好没出息。”
禅院千流莞尔一笑:“嗯,不过我老公可是最强啊。”
“谁、谁是你老公啊!”
“没有说你呀。在说我的悟。”
“哦……”
冬日的天空暗得很快,明明还没到晚餐时分,天空高悬的落日已经变成了橙色蛋黄,向苍穹与云朵泼上浓艳斑驳的昏黄油彩。
禅院千流抱着双膝,捻起薄薄的石片,往水面上掷去。石头碰水弹了三四下,才沉到河里。
“打水漂也是你教我的,你一下子就会了,我就比较笨,学了好久。你试图把原理讲给我听,什么当石片掠过水面时,带动它下面的水在短时间内快速流动,从而压强减小……,然后对我的技术提升没有任何帮助。说起来……悟果然是笨蛋吧。”
五条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被攻击了:“你学不会说明你笨嘛,为什么骂我?”
“我难道真的想学打水漂吗?只是想有个借口跟你待在一起。”禅院千流笑了,“我学不会,你还要生气骂我,你说你笨不笨?”
五条悟耳根发热,也学着她望向水面:“哦……那是他。不关我事。”
过了会儿,他问:“是谁先告白的?”
“你呀……”
五条悟下意识想反驳那不是自己,但停住了,继续问:“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恋爱的话是十六岁,结婚二十一岁。”
想知道的有很多,然而他太别扭,觉得自己问得多好像过分在乎对方似的。尽管内心已经承认了这件事,还是不想露怯。
于是他将主语颠倒,问道:“我喜欢你什么啊?”
这是个奇怪到有些好笑的问题,但禅院千流并不惊异。清风吹得整片草地翻起枯黄的浪花,她的长发也荡开曼妙的弧度。
她与五条悟对视,翠绿眼底映出流光溢彩的碎金倒影,声音轻得像一场梦:“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呢?”
五条悟蓦然间意识到,她似乎完全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事实却是如此,禅院千流鉴别他的情绪比吃一顿饭还简单。
但她从不显露一点点,让他自以为正在和她博弈,其实只是在陷阱里无望地打着转。
他这个想法刚冒出来一小会儿,就融化在禅院千流的动作中。
她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手腕上带着山间泉水与檀香木的芬芳,和她本人一样清冷且温和。
“我喜欢你的地方有很多。”禅院千流的目光怀恋又隐忍,“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彼此陪伴的时间让你变得特别,就像这段河岸。”
真要细究爱这件事,不能像报告似的简单总结出一二三四五个要点。
因为它本就不明确,说不出具体哪里好,一到放弃的时刻又难免肝颤寸断。
“我可不喜欢你。”五条悟又习惯性地嘴硬,翻起旧账来,“你跟我冷战,还替别的男人说话,我不信你。”
视野中的太阳半降入地平线,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沉。
禅院千流无奈地看着他,很温和地说:“才没有,我最偏心你。”
“那除非答应我一件事。”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禅院千流不置可否:“你说。”
“你别退出咒术委员会。”他有些忐忑地瞥了她一眼。
这个消息知道的人并不多,她也仅告诉了几位友人,猜测大概是夏油杰不小心说漏嘴,于是不动声色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五条悟没被她的话术糊弄过去,陈述着自己的证据:“那天你说参议院席位的事,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就对比了一下过去的工作报告——你在边缘化自己的权力。”
禅院千流惊异:“原来你上班真的有在工作啊?”
“当然了!你以为我天天划水吗?”
“抱歉抱歉……”她毫无歉意地说。
“别打岔……”五条悟直直地盯着她,“你准备走了,为什么?是因为我和你闹的矛盾吗?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上次那番糊弄果然没能骗过他。
毕竟他也是五条悟啊。
在他审视的目光中,禅院千流点头承认:“嗯,我是准备着手隐退了。”
“为什么?”他努力保持着语气平稳,然而难掩焦虑,“难道它不是你的心血吗?我们为了改变咒术界的理想努力了那么多年,你就这么一走了之,把努力成果拱手让人——”
“不……”禅院千流说,“改变咒术界不是我的理想。”
五条悟噎住了,问道:“什么?”
“那是你的理想,不是我的。”禅院千流温和地看着他,“我从来就没有这么远大的信念,从小时候就想着要远离这群烂人咒术师,跟甚尔哥哥过上富裕无忧的生活。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拥有很多很多的钱。”
但是她遇见了五条悟。
一开始的接近是别有用心,禅院千流想借着这位神子的东风,淡化家族的钳制。他对此一清二楚,却伸出手帮了她。
成为朋友的第二年,他们做了个简单的约定:时机合适的时候,五条悟帮助她和兄长离开禅院家,掩盖行踪;
相应的,禅院千流在未来也要帮他一个重要的忙。
所以十七岁那年,五条悟提出建议的时候,禅院千流果断说了好。
为了筹措需要的资金,禅院千流一改以往保守的投资风格,和白兰ㆍ杰索携手盯上了阿美莉卡的次贷市场。
从这一决定开始,巨额对赌协议、高风险投资、做空股票市场……
她走得举步维艰,稍不注意就会掉下悬崖。幸而命运眷顾,她总是能赌赢。
实力当前,重金铺路,改革进行得平稳顺利。
禅院千流说:“但我本身其实对改变咒术界根本没兴趣。”
她点头的原因只是那天五条悟很难过。
他突然说千流我们去看流星雨,于是他们就踩着夜色去了。很冷的天气,朦胧的夜色并不明晰。
荒郊月亮照进苍蓝的眼睛,北斗裹进相拥的手臂,买来的热饮慢慢在纸杯里冷掉。
他垂着雪白的睫羽,眼眶微红,显然强掩着沮丧,手臂环过她的肩膀。他埋在她的肩窝,他说千流,我们一起改变咒术界吧。
他的痛苦是浇透禅院千流的倾盆大雨,河水涨槽,胸腔里积累的雨水将要淹没心脏。
不可一世的、意气风发的五条悟,他是神子,是天上星,生来要俯瞰芸芸众生,是河对岸幻梦一样的绿灯,寄托着她对疲惫生活的幻想——禅院千流见不得他痛苦,绝不愿他求而不得。
他是禅院千流具现化的梦想。
“我怎么舍得你难过呢……所以没办法。这事挺难的,不过我们做到了。”她风轻云淡地说,“但是,我现在……有点累了。你知道的,超负荷工作总是折磨人……”
禅院千流精挑细选着合适的措辞:“咒术委员会也步上正轨了,哪怕没有……就算我放权,也可以运行得很好,没有那么需要我。”
“悟君,我想休息了。”她说。
落日余晖与碎金在她翠色眼底碰撞融合,揉碎成梦幻的荧流。
她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却难掩疲惫,像是随时要枯萎衰败下去的昙花。
年轻的时候想到爱人心跳得失速,像是要脱离地心引力飞起来;
现在已经无动于衷了,死气沉沉的暮色笼罩着她。
他依然踩着禅院千流的梦想,他是月亮,而地上铺展着她的赤忱和真心。
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人没有爱情不会死的;
持续沉陷在痛苦回忆里,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五条悟对她的挣扎痛苦一无所知,只因她难以掩饰的疲倦心口抽疼酸涩。
他有点后悔自己方才的提议,似乎有些太自私了,光想着如何将她留下来,却生生无视了她的感受。五条悟少见得对自己诚实了一次,他想:“我得再关心她一点。”
“那你休息吧。”他说,“剩下的交给我好了,我可是最强啊。”
禅院千流莞尔:“那么,谢谢悟君了。”
旷日持久的冷战——尽管也就一周左右并且是单方面的,在他们分享这场落日时结束了。
这天对禅院千流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普通一日,然而对五条悟来说意义重大,象征着他开始向猛烈而汹涌的恋心低头。
他正大光明地盯着禅院千流看,吃早餐要坐到边上,出门黏黏糊糊地牵手,偶尔坐着想事的时候露出意义不明的微笑。
夏油杰:“他恋爱了,他栽了。”
家入硝子:“很明显。”
夏油杰掏出几张万元纸币,递给硝子:“我还以为他能再坚持久一点。”
“和当年的悟一个样。”家入硝子也毫不客气地收下赌注,“不过他知道他要离婚了吗?”
“不知道,千流不让说。”
家入硝子于是笑了:“那我们就帮忙瞒着吧,让他留点念想。”
但禅院千流就不太顺了,或许是身为天与咒缚的兄长夺走了一部分本该属于她的体力,她的体质差得可以,从十来岁开始小病不断,光脚就会感冒。
和五条悟在河岸上聊天的时候吹了风,晚上回去就觉得头疼。
尽管提前喝下了预防冲剂,感冒依然如约而至,再加上高强度的工作……
“你发烧了。”五条悟阐述着这一事实。
“这样么?”禅院千流放下餐叉,用手背试了试额头的温度,“难怪刚起床的时候觉得状态不对劲,等下吃点药好了。”
“你还要去上班吗?”五条悟惊异地问,“都快烧到四十度了,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我走不开。”
“有什么好走不开的?”
“除了日常的工作还有生意……”
“什么时候了还想着生意。”他说,“不要去,其他工作我会替你安排好的。”
尽管禅院千流还想坚持,显然是拧不过他的,哪怕找了帮手估计也会站在五条悟那边。
因此她没怎么挣扎就屈服了,拦住了五条悟打电话给医生的动作,乖乖吃了退烧药、躺回被窝里。
“为什么不看医生?”五条悟问。
按照他对禅院千流的了解,她是个效率至上主义者,打一针退烧比吃药要来得快得多,她应该会选择前者。
她说:“不要。”
他帮禅院千流掖了掖被角,抚摸她散落在枕巾上海藻般的长发:“为什么?”
“反正不要。”
“快说,我想知道。”
“我困了,要睡觉了,悟君快走吧。”
“你不告诉我,我就在这盯着你。”
于是禅院千流探出头来,和他对视片刻,见他确实有求知到底的意思,只能小声承认了真相:“硝子的反转术式不能治疗感冒发烧,她打针很疼。”
五条悟:“……?”
“哈哈哈——”
面对他的大声嘲笑,禅院千流认命地用被子盖住脸,羞耻地闭眼。
“噗……对不起……但我忍不住……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