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雷——李大发
时间:2022-04-25 06:56:50

   阴雷
  作者:李大发
  简介:
  九年前,刑警马烁没有包庇工作失误的搭档,两人被下放到基层。一年后搭档在执勤中意外殉职,而马烁也因当年的铁面无情被误解。
  八年后,沦为边缘人的马烁和左右逢源一心升官的焦闯成为半路搭档,联合调查一起赌徒坠楼案。一切证据都指向自杀,焦闯正打算轻松结案时,马烁却发现这竟然是一起精心布局的谋杀案。
  新任队长警花武桐霹雳上任,支持马烁深入调查。疑点层出,凶案四起,马烁等人更是陷入心灵的迷雾。
  在这迷雾当中,滚动着一道道阴雷。
  破不了的案子就像债一样,吸附在你的脊椎上,以你为食,要么吸食精神,要么啃噬良心,总得占一样。
 
 
第0章 
  28岁那年,徐炳辉终于如愿以偿,把自己卖到了最高价。
  他18岁就想通了很多人一辈子都不愿意想明白的道理:人生就是一件反复出售的货物。
  所以当他面临人生选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放弃了继续留美深造,或者回国进公立医院,而是追随在学术界声名狼藉但拥有一家私立疗养集团的导师柴镛阁,并娶了柴镛阁的女儿。
  一个男人通过婚姻改变命运和阶层似乎不那么好听,认贼作父的名声就更坏了。但他知道这都是没机会吃到葡萄的男人说葡萄酸。现实是对面两个以祝贺他新婚之喜为名寻求商业合作的大学同学,从落座起就偷瞄他手上的全金款迪通拿腕表,眼中尽是艳羡。
  劳力士金表,还有楼下的路虎揽胜越野车,以及与明星为邻的中央别墅区独栋别墅,这些都只是柴镛阁送给他的新婚礼物。重要的是,柴镛阁带着他几乎跨越了整座社会金字塔,跻身顶端。
  他发誓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守住金字塔顶端的席位,因为他太了解在底层挣扎的痛苦了。就像这两位老同学,尽管他们也只是平民家庭出身,但在大学期间最常欺负自己的就是他们。
  如今自己发达了,第一个找上门来的也是他们。
  两人一唱一和介绍了自家的设备,然后给徐炳辉报了个离谱的高价。徐炳辉知道他们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农村出来的傻蛋,才敢狮子大开口。但他没有拒绝他们,反而说自己很有兴趣。
  “咱们都是老同学,做生意嘛,做熟不做生。”徐炳辉憨厚地笑着,“但是我们对这个设备的需求量很大,所以过几天我还得向董事长专程提个案,如果没什么问题就走采购流程了。”
  两人没想到徐炳辉答应得这么爽快,对视了一眼,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这事你得抓紧啊。”坐右边的摆出一副不好商量的架势,“我们的设备你也知道,供不应求。”
  徐炳辉心里冷笑,你们不过是个连代理商都算不上的销售公司,还好意思说设备是你们的。不过他依旧憨厚地点了点头,他不想现在就回绝他们,他要吊着他们,让他们满怀希望。
  人有了希望就会有欲望,没有什么比欲望更能折磨人了。他要一点一点折磨他们。
  也许是觉得同伴装得有点过了,坐左边的打圆场道:“还得靠老同学替我们向柴董事长美言几句啊。”
  “那是自然。”徐炳辉一边说一边看了眼手表,还不到上午十一点。
  两人没有要走的意思,徐炳辉知道他们想拖到中午,一起吃个饭,今天就把他搞定。
  果然,两人开始聊起大学生活。
  “你和阿满都是98年出去的吧?”坐左边的问道。
  徐炳辉点了点头。阿满是他们同学,徐炳辉和他都是同届中凤毛麟角的寒门贵子。
  “他是咋回事啊?”对方又问道。
  徐炳辉叹了口气,目光飘向窗外那棵在春风中摇曳的五角枫树。
  阿满刚到美国时就被自由世界迷住了眼,他玩命打工,每赚够五十美元就去找女人。直到他给某省首富女儿做接待员时两人一见钟情,谈起恋爱,这才停止荒唐浪荡的生涯。
  “这不挺好的吗?”对方摇了摇头。
  “是啊。”说到这里,徐炳辉本该就此打住。他也知道对方聊起阿满是投他所好——寒门贵子的敌人永远只有另一个寒门贵子,显然徐炳辉在这场竞争中取得了最终胜利。这让他无法控制说下去的冲动。
  “本来都挺好的,但是他在婚检时发现感染艾滋病毒。”说到这里,徐炳辉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三天后他在我的更衣柜里留了一封遗书,让我替他向父母解释,我怎么解释?”
  在两人的唏嘘声中,徐炳辉再次把目光飘向窗外。他很喜欢那棵枫树,它让他平静,让他相信这是个真实的世界。感染HIV的为什么不是他?他也曾为了满足生理需求四处鬼混,为什么他会如此幸运?
  遗书字里行间流露的绝望让徐炳辉无比震撼,他太理解阿满对改变命运的渴求了。杀死阿满的不是对HIV病毒的恐惧,而是这种眼睁睁看着三生难求一次的机遇从指尖溜走时的绝望。
  这时,前台余诗诗敲门进来,一脸古怪的表情。她在徐炳辉耳边说外面来了一位自称他老家亲戚的年轻女士,还带着个男孩。
  徐炳辉有些诧异,从上大学就再也没回过老家,怎么会有亲戚来投奔他。他让余诗诗把访客带到外面的咖啡厅,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为了塑造知识新贵的形象,他一直有意回避自己出身寒门的事实。
  徐炳辉看到女人的时候愣了足有三秒钟,这才猛然想起来她竟然是村长的女儿吴小莉。接着一阵飓风冲进他的记忆深处,搅得飞沙走石。该想起来的、不该想起来的一下都想起来了。
  在他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作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他和吴小莉订了婚并一起生活了两个月,直到他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
  他并不喜欢吴小莉,但他必须和吴小莉结婚,这样村长才给他出具特困家庭证明,有了证明才能申请助学金。但是只有助学金还不够,他还需要村长资助他剩余的学费。
  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但他永远记得吴小莉在月光下向他袒露身体时,他看着那耀眼的光茫,理智瞬间被欲望的海啸淹没。
  吴小莉说他走后不久便发现自己怀孕了。父亲命令她生下孩子,等他回来扯结婚证。但他一去不回,音信全无。她生了个儿子,独自带着儿子生活。
  徐炳辉在听她说这番话的时候看向远处和余诗诗玩耍的小男孩,他简直复刻了自己儿时的样子,就连那羞怯的神态也一模一样。
  徐炳辉浑身僵直,吴小莉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晴天霹雳,狠狠砸在自己头顶。他甚至来不及斥责吴小莉的愚昧,因为他现在脑子里都是阿满,此刻他也站在了绝境的边缘,如果吴小莉说的是真的。
  他很想质问吴小莉知不知道生下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没有。他知道这个问题很可能会刺激她,毕竟她已经找到自己公司,天知道还能发生什么事情。
  他必须稳住吴小莉,因为下周就是结婚典礼了。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他低声说道。
  “怎么?”吴小莉回头看了眼徐炳辉,“你嫌我们娘俩丢人了?”
  “求你了。”他继续低声说道。
  吴小莉站起身,冷冷地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和愤怒。
  半小时后,徐炳辉跟着吴小莉和小男孩来到她们投宿的快捷酒店。徐炳辉又开了个房间,把孩子关进去。两人回到吴小莉的客房,狭窄的房间里充斥着潮湿的霉臭味,两张单人床上散落着衣物。
  徐炳辉坐到床边,看着吴小莉拧开一大瓶农夫山泉,倒进黑色电水壶,用力把水壶怼到底座上。她坐到徐炳辉对面的床边,狠狠瞪着他,她的身体里仿佛埋着一包炸药,随时会爆炸。
  “为什么不早点找我?”徐炳辉开口了。
  吴小莉的肩膀开始颤抖,双手死死抓着白色的被罩。
  “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你。”
  吴小莉疯了似的扑过来,伸手往徐炳辉的脸上抓去。徐炳辉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抱在怀里,她拼命挣扎,朝着徐炳辉脖子咬过去。她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她感受到徐炳辉全身在颤抖,接着这个男人嚎啕大哭起来。
  吴小莉人生第一次见到男人哭,如同狂风海啸,冲毁了她的心防。她的身体软了下来,环抱住徐炳辉的后背。
  “我真的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徐炳辉一遍遍哀嚎着。
  电水壶开始噗噗冒热气,开水从壶嘴涌出来,接着咔哒一声响,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徐炳辉咳嗽了一声打破沉默,接着他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把孩子生出来?”
  “我爹说你家种好。”吴小莉坦白地说道。
  徐炳辉点了点头,他依稀想起父亲是个知青,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你怎么想的?”吴小莉问道。
  该来的终究会来。
  徐炳辉摇了摇头,坦白道:“我马上要结婚了。”
  吴小莉的脸立刻冷下来,质问道:“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徐炳辉颓丧地搓了搓脸,“我知道这件事才不到一小时。”
  “你会负责任吗?”吴小莉继续质问。
  “如果你指的是经济上的,没问题,我一定负责。”
  “如果我要和你结婚呢?”
  徐炳辉无言以对。
  吴小莉点点头,然后冷笑道:“你当初和我在一起,就因为我爸能出钱供你上学吧?”
  这时候否认没有任何意义,徐炳辉继续保持沉默。
  “你不想和我结婚你可以拒绝,谁逼你了?你为什么要骗我爸,说什么一辈子对我好、给他养老送终的鬼话?”吴小莉气得噎了一下,“我爸就是信了你的鬼话,死活不让我把孩子打了,说你肯定会回来找我们娘俩。结果怎么样?你就像个屁似的,放出去就没影了!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一个未婚女人带着个孩子生活我有多苦吗!我连个家都成不了!现在我爸死了,我也找到你了。我没有别的要求,你把孩子领走,从此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吴小莉说完这些,冷眼看着徐炳辉的反应。但他双手捂着脸,什么都看不到。
  “这样,我给你两条路选。”吴小莉继续说道,“你刚才说这些年你一直都想我,我信了。你现在就回去和你女朋友说你老婆找你来了,你和她分手,然后咱俩结婚,过去的事以后就不提了。或者你就把孩子领走,你们自己去养。”
  “没有第三个可能性吗?”闷闷的声音从指缝中飘出来。
  “没有。”吴小莉一字一顿地说道,“要么和我走,要么带你儿子走。”
  徐炳辉感觉自己一只脚已经伸到半空中,下面就是绝望的深渊。他也会像阿满那样错失唯一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吗?还是老天爷在捉弄自己,无论如何努力奋斗都逃不脱命运的手掌,非要在鱼跃龙门的前一秒将他打回原形吗?
  “你别忘了,要不是我爹栽培你,你现在就是个地里刨食的农民。我们家对你大恩大德,我还给你传宗接代,让你妈死的时候能闭上眼。徐炳辉,做人不能忘本!”说到这里,吴小莉又哽咽起来。
  徐炳辉摊开手掌,定定地看着吴小莉。
  “你说得对,做人不能忘本。我决定了,明天和未婚妻把情况说清楚,把婚退了。咱们在一起。”
  听徐炳辉这么说,吴小莉倒愣住了。
  “你,还有儿子。”徐炳辉一边说攥住吴小莉的手,然后柔声道,“就是我的全世界!”
  徐炳辉挪到吴小莉身边,轻轻抱住她。吴小莉全身颤抖,却没有反抗。
  “亲爱的,你这次来找我,家里人都知道吗?”
  “这种丑事,和谁说啊!”吴小莉终于哭了出来。
  徐炳辉问儿子想去哪玩,儿子怯生生地说想去看大海。这倒是个好主意,徐炳辉想着,至少能从空间上隔开吴小莉和未婚妻。于是他推掉了安排,带着吴小莉母子驾车往天津而去。
  吴小莉和徐炳辉说了家乡变故,父亲死后,往常走动的族亲们都跑去了新村长家里,没人再过问他们娘俩,之前各家轮番替她家种的自留地也荒了。所幸父亲之前在县城公务员小区买了一套单元房和两个门市,于是她带着儿子搬到县城过活。
  至于她打听到自己的消息,是因为他之前因为公事和老家驻京办的领导们吃了个饭,结果就有个和他同届的办事员回家跟老婆说当年的穷小子现在竟然也成了成功人士。就这样消息一路传回县里,最后传到了在公务员小区里开小卖部的吴小莉耳中。
  徐炳辉轻车熟路来到滨海新区一处游艇码头。现在是淡季的工作日,码头冷冷清清,泊位上停满了游艇。
  徐炳辉把车停到VIP专属车库,这里可以直通柴镛阁的游艇泊位。儿子看到大海和游艇无比兴奋,拽着码头管理员问东问西。吴小莉虽然没坐过游艇,但也能猜到价格昂贵,于是拽着徐炳辉,让孩子在沙滩上玩会就行了。
  徐炳辉攥住吴小莉的手,看着不远处玩假船舵儿子说道:“我不能给他全世界最好的,但至少要给他我能给的最好的。”
  在码头上一家三口羡慕的目光中,徐炳辉驾驶游艇离开泊位。儿子在甲板上来回疯跑,吴小莉只好给他穿上救生衣,时不时把他从围栏上拽下来。
  黄昏时分,儿子看到妈妈和男人在夕阳下抱在一起,于是乖乖跑到卧室睡下。
  等他一觉醒来,四周漆黑一片,床前后摇摆着。一连串闪电划过舷窗,他看清了卧室,空空荡荡。
  他下了床,猛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胸口泛起恶心。他叫了两声妈妈,没人回答。地面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他冲到门前,打开,小脑袋探出去,走廊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记得这条走廊的尽头是客厅,他摸着黑走到走廊尽头,悄悄打开门,客厅里也是漆黑一片。这时,又是一连串闪电划过,客厅里有了隐约的亮光。他看到了通往甲板的紧闭的大门。
  他拧开冰凉的门把手,顺着旋转楼梯爬到甲板上。刚一冒头,冷风卷着雨点就打在他脸上。他向两边望去,这是个纯粹的黑色世界。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大海低吼的声音。
  他想回到卧室,回到床上,也许等明天一早,他就能回到真实的世界。但是妈妈在哪?他摸索着往前走,一道闪电划过,远处闪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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