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不语,已将自己摆成一张电影海报。
黎胜男擦了擦嘴,瞥一眼左手边那笔写记录的小兵,再看陈勘手腕上那只金光闪闪的劳力士,感叹兵与贼反差太大,做差人,薪水只够吃个三文治、冰火菠萝油包,最多再加冻鸳鸯,已算天大满足。比不上对桌恶棍,杀人放火金腰带,升官发财青云路。光想一想,上帝多不公,抬头纹就能挨挨挤挤夹死飞蝇。
惨惨淡淡灯光照一桌宵夜残渣,像横在街头的年轻肉*体,枪声响,血肉横飞。
“陈勘,不过人人都叫你阿尖,因为你做事挑剔、吹毛求疵,不用惊讶,我一早读过你简历,年纪轻轻,已经是姜五龙眼前头等红人——”黎胜男一抬手,扔掉擦手巾,似乎酒足饭饱之后,终于预备正正经经同今夜落网的‘贼’来一段生死交锋?可惜只能在三十平室内上演,场地受限,只得客客气气招呼,“怎么?宵夜不合口味?还是在□□吃惯山珍海味,看不上警局招待?没办法啦,今年经费吃紧,还要带兄弟们凌晨三点开工,比不上你们,坐高楼饮茶也能日进斗金。”
讲起话来,起伏语调,简直跟曹Sir一模一样。
她已然提早进入成熟期,不,是过熟期。
凌晨五点,吊灯亮得刺眼,陈勘指尖按揉着闷痛的眉心,苦撑二十四小时的背脊终于放松,靠向椅背。
明明懒洋洋,软趴趴,却偏偏让人看得见筋骨,撑得一根脊柱笔直笔直。
“我没话讲,Madam有什么事去和我律师谈。”
打也打过,电也电过,大风扇吹得他都拿到新发型,问起来照样是高高在上姿态,真当自己是青年才俊,超人一等。
黎胜男显然已到爆发边缘,但陈勘仍不开口,在狭窄逼仄的小房间,惨白的墙面余斑驳墙裙做陪衬,一道微薄的光也能写出他的不屑。
他天然地不喜欢黎胜男,不单是反感她对曹的可以模仿,更多的是情感上的不适,他自己也讲不清楚。
他只是慢慢地,仔仔细细地去抚平衣角的褶皱,是等待更是压迫。
他需要时间,理清今晚发生的一切。
“阿尖,我们坦白讲——”茶餐厅折成三角形的纸巾抖开来擦了擦嘴角,扑扑簌簌落在黑色西装裤上,像一层清不掉的头皮屑。黎胜男探过身来,一双茶色的眼终于有了焦点,“今晚风大雨大,开船出公海,又会一班哥伦比亚人,你不要跟我讲,你凌晨一点出海钓鱼——”抬脚踹一把一旁畏畏缩缩写笔录的小警员,“我两个打赌,你那些伙计,阿光、潮州仔,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勘顿住,停留在抚平衣角的未完成时态里,抬眼看对面,冷脸皱眉的黎胜男。真是见鬼,明明他才是贼,却陡然间升起一股冰冷的压迫感,看得黎胜男如芒在背,将要出口的话就被这一个眼神锁在喉头,进退不成。
但这也仅仅停留一瞬,陈勘随即笑起来,仍旧是懒散愚蠢的街头烂仔,“Madam,是不是证据不足没办法定罪,才不得已抽时间陪我吃晚饭?不过我不中意吃三明治,到餐厅我都点烧鹅,又肥又嫩,咬一口,满嘴汁…………”
“啪——”黎胜男气到拍桌,“你最好老老实实坦白讲!否则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什么办法?再玩一遍大风吹?Madam,你只剩不到二十个钟头,我劝你抓紧时间,去问有希望开口的人。”
“要你教我做事?”
陈勘双手一摊,往后仰,“我哪里敢?我不过是真诚建议,Madam不愿意听,那就算喽…………”
此时敲门声比导演喊卡更突兀,回过头穿一身笔挺西装的邓督查已经一手扶门一手插兜站在门口,年届五十的男人,只微微发福而已,可算保养得意,开一部黑色宝马,仍有资格追求年轻漂亮女郎,但头顶白发跳脱,生长速度快过染发剂,偷偷摸摸透露年纪。
“邓Sir。”黎胜男同小警员都站起来。
陈勘只看他一眼,姿态照旧。
邓推开门,走廊明亮灯光倾泻而下,筑成某一个未知天堂。
“到点了,收工。”
“Sir!”黎胜男不肯放弃。
即便今晚在渔船上查获十公斤高筋面粉,她也企图从当事人口中撬出答案。
邓说:“该散场就要散场。”
陈勘心中五味杂陈,讲不出滋味。但表面还需挤出一丝得意,站起身,朝黎胜男笑一笑,气得她脸色发青。再理一理这一夜被时间揉乱的短发,重回俊男模样,在其余人各自不同的目光中离开这间装满二手烟与隔夜茶气息的问询室。
门一关,邓Sir安抚黎胜男,“今晚出事不简单,他们回去,也未必能挺得过二十四小时。”
但黎胜男争强好胜,脾气急躁,吊灯也被他一掌挥开,猛地晃动,邓的脸,带着所剩无几的港英血统,在这晃动的灯影中忽明忽暗,仿佛末日晚餐,夕阳归途,涂抹了属于这个时代最后的挣扎与彷徨。
黎胜男说:“这就是一个局,一个圈套。”
“是姜五龙特意搞出来的。”曹Sir手上端一杯冻柠檬,慢慢走近审讯室,他此刻已经重新换洗过,在一帮熬夜的人当中,显得精神抖擞,“姜五龙耍我们,也耍自己人。”
黎胜男不解,“他有病?吃错药搞这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