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笑,四姨太又转头撺掇七姨太上桌,对方却笑着摇头推辞,说:“今日将军手气好,该是把这个位子的运都占去了,到我这儿什么都不剩,不是活该输钱?还是不打了罢。”
四姨太一听又笑骂:“真是钻到钱眼儿中去了,丢几个银元又值什么?”
说着又扭头看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徐冰砚身上,道:“不如还是冰砚来打吧,他打得好,可不怕输钱。”
姨太太们听言都是笑、又叫好,气氛有些难言的微妙,大概年轻鲜艳的女人们在上了年纪的徐将军身边待得太过寂寞了,因而到了年轻英俊的军官面前便总免不了要存几分曲折的心思,虽不至于真想折腾出什么事,可却实实在在有那么几许香艳的狂想。
白清嘉心想,叫这个男人来打麻将?好笑,他怎么会同意?那样一个严肃冷沉的人,绝不可能对牌桌上的事有兴致的。
刚如此想罢,果然便听到他的婉拒,说要到楼下暂坐等徐将军指示;姨太太们却都不肯,个个左一句右一句的劝,她心想再劝也没用,那男人必然无趣又执拗。
只是没想到这回她却料错了。
——他竟点了头,还坐到了她身边。
那原是徐将军的位置,在她的右手,如今却换成他坐在了那里,笔挺的军装和过于端正的坐姿使打牌这样的消遣也显得严肃起来了,而他低眉看牌的样子又莫名显得很温和,在不经意间牵动着她的余光。
而他其实也正在用余光看她。
她有一双很细腻漂亮的手,小而纤细,指尖染着粉盈盈的颜色,好看得像是最杰出的画师耗费大把光阴才好不容易画出来的,摸牌时被暗绿色的桌面一衬就更显得白皙,有时伸手的动作不巧,她的指尖会意外碰到他的手指,清凉的触觉一瞬即逝,比蝴蝶飞过花枝还要短促轻盈。
……总会令他有些分神。
只可惜白小姐摸牌的手有多漂亮,她那打牌的运气便有多糟糕,常常碰上烂点,偏偏不会算不能忍,越是满手烂牌越喜欢点炮,一上来还飞张,打得四姨太都笑了,说:“白小姐许是在西洋待得太久了,这打牌的手可有些生啊。”
白清嘉其实本来没多在乎输赢的,打牌嘛,游戏而已,她又不缺钱,输再多把也没所谓,只是如今徐冰砚就坐在她身边,她自然不想露怯,更不愿输得太难看遭人笑话,一来二去也有些认了真,面对四姨太的调侃都不吱声了。
而等这一把打到中盘,局势便又生了些变化:她侥幸碰了4饼,指望着碰碰杠杠能和牌,哪知道当她下家的徐隽旋忽然一直退筒子,当她对门的四姨太又一直拆万子,她自己手气也不争气,来来回回摸万子干着急。
而这时轮到她的上家徐冰砚出牌了。
他打牌的风格和平素做事十分肖似,不像其他人那样咋呼爱闹,一整场下来几乎没什么声音,只在每回轮到他时简单从吃碰杠补听里择一个字来说,出牌也总是很果断,从不拖泥带水。
眼下他却陷入了沉思,深邃的眼睛始终低垂着看着自己的牌,只偶尔会微抬扫一眼其他人,不显山不露水,该是在算牌。
“来了来了,胡混的碰上算牌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四姨太又咋呼起来,颇为夸张地开始叫唤,“再说冰砚你一个贡士,总不兴同我们这些普通人计较吧?”
贡士?
白清嘉的注意力忽而被从牌桌上牵开了,全凝到这两个字上。
贡士……倘若她记得不错,这是旧年对科举会试中考者的统称,而打从1904年废除科举之后,这个称呼便随着那个陈腐的王朝一同被埋进了历史的泥沙里,再不可见天日了。
他一个辖理兵务的军官……怎么竟会是文人出身?
白小姐惊讶极了,一时之间也再顾不上遮掩,索性明晃晃地打量起身边的男人,在那一望间却忽而觉得他周身萦绕着一层迷雾,看起来更加神秘深沉。
她有些出了神,连徐隽旋对她不满的注视都没察觉,直到耳边传来“碰”的一声轻响才神魂归位,低头一瞧发现是徐冰砚终于出了牌——一张3饼。
……正是她最想要的。
“杠开!”
白小姐和牌了,皱了一晚上的眉头总算松开了,眼中又是一片盎然动人的春色了。
那个仔细算牌的男人却输了,众人都在唏嘘,他也叹了口气,似乎有些遗憾。
可低头时。
眼中却分明划过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第12章 寡言 宛若湖面被清风掀起了一丝微妙的……
麻将桌是流水席,没人能坐一晚上,总要让给别人的。那些原先推辞说不打的姨太太们看牌看久了也起了瘾,等前一拨人下桌后就迫不及待地补了上去,洗牌声哗啦啦的响,催得白小姐也不得不打消再来一把的念头,悻悻然走到偏厅那一头的沙发上同自家人一道坐着了。
徐隽旋和徐冰砚一并下了牌桌,徐俊玲也跟在左右,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她这是跟着她那位名义上的弟弟呢。
白小姐看得有趣,赢牌之后心情愉悦也起了谈兴,从佣人手中接过温水抿了一口,忽而主动挑起了话头,问:“方才打着牌我还没寻着机会问——四太太说的贡士是怎么一回事,可有什么说法么?”
她开口时徐冰砚还没坐下,正在沉默地寻找着适合自己坐的位置。
这不太容易,因为他既不能和白家人坐在一起又不适合坐在徐隽旋和徐俊玲旁边,最恰当的是找一把放在角落的椅子暂坐,可白小姐忽然挑起的话头让他不能离谈话太远,因而最终只能找一把离沙发不远的椅子单独坐下。
多少有些别扭。
而在他开口回答之前徐俊玲就先替他回答了,似乎很高兴同人说起这件事:“确有那么回事——冰砚是光绪三十年二甲进士出身。”
白清嘉挑了挑眉,又看了那男人一眼,心中有些奇怪的波澜,这时坐在沙发另一头的白清平也开了口,颇有些惊奇地赞叹:“三少爷竟是进士出身?那该是□□年前的事了吧……”
徐冰砚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年前……他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呢。
也不怪白大少爷惊讶,他年轻时也考过科举,可惜到乡试便落第了,后来若非白老先生想方设法帮他走门路,哪里还能成个官身?如今一听说面前这位年轻的军官当年竟是个少年进士,自然难免感到惊奇,还反复在问:“是进士科吗?还是武科?”
还以为对方应的是武举呢。
“是进士科,”徐冰砚答,“不过侥幸得了几分运气。”
声音低沉,神情浅淡,看得出并非故作谦虚,而是当真把那斐然的成绩当作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听的人却不得不啧啧称奇,尤其白清平这种落过第的更难免慨然,连一向老神在在的白老先生都不由得多看了徐冰砚一眼,彼时眼底亦有一抹赞赏划过。
“那后来又怎么会从了军?”白清平来了兴致,揪着这个话题又追问开了,“二甲出身合该有一番好前程的。”
何止是好前程?倘若跟对了人,泼天的富贵也是信手拈来,说不得比眼下的境遇还要好上千百倍呢。
被问的男人听了却只淡淡一笑,竖式肩章上的五角星在偏厅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都是为国家效力,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他说,“际遇而已。”
磊落分明,干干净净,与此同时又好像隐藏着什么曲折回环的故事,让始终旁观的白清嘉内心微微一动,宛若湖面被清风掀起了一丝微妙的褶皱,轻轻荡开之后又再次无声无息了。
坐在白小姐身旁的徐隽旋本来就不太喜欢徐冰砚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所谓“弟弟”,更反感他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眼下连自己美丽的未婚妻子都将那矜贵的目光投在了对方身上,可真教他百爪挠心浑身不适,忍不住就开口说:“的确都是际遇,也亏得当初三弟英勇得了父亲青眼,否则今日也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这话说得虽没什么谬误,可却显得十足轻慢,分明是暗讽徐冰砚出身卑微、全靠徐振提携才免于不得志,既踩低了他、又抬高了身为将军亲儿子的自己,可真高明。
白清嘉心里明镜一样,怎么会不晓得徐隽旋那些小心思?就连他自己的亲妹妹都有些听不下去了,红着脸想要反驳。
偏生事主最为坦荡,神情依然板板正正,连一点波动都没有,还点头说:“确蒙将军抬爱,受之有愧。”
那是白清嘉头一回听到徐冰砚说这么多话——其实也不多,前后不过几句,每句也只有不多的几个字,可相比之前几次见面的光景,已经算很难得了。
她好像晓得了更多关于他的事,可这些已知却又牵出了更多未知,层层叠叠摞在一起让她和他之间还是隔着一层浓雾——看不清,又越来越想看清。
正有些出神,余光里的男人却忽而站了起来,身影挺拔又肃穆,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她愣了一下,回头时才发现是徐振回来了,众人的反应都比那男人慢半拍,缓了几步才纷纷迎候起徐将军。
徐将军神色轻松地请大家坐下,看那样子也不像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只是白宏景一向最关心政治,即便有了判断还是禁不住要多问一句:“如何,可是北京那边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徐振摆摆手,笑答,“只是大总统一向关心沪上形势,多问两句而已。”
话说的简略,但其实众人也都明白这跟最近震动整个上海滩的三宝来重案有关,而大总统既然亲自过问了,想必未来一段时间的风口还要更紧呢。
白宏景点了点头,神情也有些忧虑,徐振看了一笑,说:“怕什么?清平日后可是要去文官处做事的人,如今若连这点小事也要忧心,以后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徐振是草野出身,并未受过什么优良的教育,因此言谈举止总难免有些匪气,与白老先生的斯文持重大为不同。白宏景以往一向不太看得起出身不好的人,只是而今乱世形势比人强,他也算是改了脾气,听了徐将军的调侃面上也没露出什么龃龉,只附和了两句,又说:“只盼局势能尽快安稳下来、不要再打仗,不然年后清平北上赴任都会多出不少麻烦。”
这倒是真的——倘若几省再打起仗来,交通势必也要受到影响,这一路战火纷飞的,岂不教人担惊受怕?
“这有何可惧?”徐将军哈哈一笑,大手一挥又给了许诺,“到时我派兵护送清平就是了,小事一桩。”
白宏景和白清平一听当然要同时表示感谢和推辞,直说不必如此麻烦,徐将军却说:“你们同我客气什么?清嘉嫁过来以后我们便是两家合一家,哪有再生分的道理?”
白清嘉听了这话眉头已经打成了一个结,而徐将军却已不打算再多问他人意见,直接就拍板做了决定,径直转向徐冰砚说:“到时候你就亲自走一趟,带兵送他们去北京。”
白宏景和白清平一见这场面也难再开口推辞了,徐冰砚则再次站了起来,恭谨地回答:“是。”
白家人回到公馆已是夜里十点,吴曼婷和白清盈都还没休息,她们体贴地给白宏景备了醒酒汤,打算亲手捧到他面前。
可惜白宏景今日是没那闲心思喝什么醒酒汤了,一进公馆大门便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吴曼婷吓了一跳,刚开始还有些心慌,后来细心一瞧,发现同行的贺敏之眼眶子发红、她那作死的女儿也是一脸冷色,便明白大房母女是又跟白老先生闹起来了,心于是又定了下去。
可她面上仍装做慌乱,还挑唆:“这是怎么的了?高高兴兴去的徐家,怎么平白闹成这个样子回来?”
一句话挑得白宏景更是冒火,当晚更直接宿在了吴曼婷房里。
这是难得的事儿,毕竟现如今已不比当初,她吴曼婷早没了旧年唱柳琴戏时的漂亮身段和清亮嗓子,论得宠早已比不过红江花园那位,论体面又怎么也踩不上贺敏之的脚后跟儿,自然只能左右受气、夹着尾巴做人,好长日子都等不来白宏景一夜留宿。
今日好容易得了机会,她可是要吹枕头风的,第一步就是先问发生了何事,白宏景却气得连原委都不愿复述,只大骂:“不肖子孙!狂悖至极!当初我便不该送那丫头去西洋,学得一副罔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荒唐模样!”
原是在从徐家官邸返回的路上和幺女起了争执。
这事儿也早有苗头,毕竟白清嘉打根儿上起就不愿和徐隽旋结婚,偏生两家长辈非要搅合着硬凑,她能不上火?在徐家捱了一天已是穷尽了一身忍功,待坐上车后见左右没有外人,自然就忍不住要发作了,撂下一张漂亮的脸同自己父亲放狠话,说怎么都不可能嫁给那徐隽旋,让他趁早死了那条心。
白老先生怎么能点头?如今的徐家何等显赫,紧巴着还来不及,谁会傻到和他家解除婚约?何况白家长子未来的仕途还需要军方的力量扶持,这场联姻是板上钉钉的事,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父女俩于是又起了大干戈,气得白老先生险些要犯起心脏病。
而此时吴曼婷虽然尚且未曾听白宏景详说,但依然能凭自己的聪明猜出个大概,心想那贺敏之的女儿真是不知好歹,放着大好的婆家不要、竟是非要事事折腾才肯甘心。
倘若这么好的夫婿能轮到她的女儿清盈……那该有多好?
吴曼婷又是妒又是恨,心下早已盘算几转,可那面上却仍是一副温柔晓意的体贴模样,也没辜负了她年轻时在戏台上唱戏的童子功。只听她靠在白老先生早已不再雄阔的胸膛上柔声细语地宽慰着:“清嘉年纪太小,还不懂事的,等以后长大了自然就好了,您可不要再生气,伤了身子骨还不都是我心疼……”
语态逼真,仿佛真是情深意重,果然哄得白老先生舒坦不少,没一会儿手都搂上她的肩膀了。
吴曼婷心中一笑,又继续编排,装作犹豫地说:“不过在这婚姻之事上么,孩子不像大人、总是考虑得不够周全,被一番情爱冲昏了头脑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或许,或许清嘉心里已经另外有人了?老爷多留心留心,别让孩子闹出大事儿就好……”
一句话说得白宏景眉头紧皱!
什么?清嘉拒斥家中安排的婚事,竟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人?
此事乍一听十分荒谬无据,可仔细一想又似乎并不是毫无可能,否则他那可怜可爱的小女儿又何至于对隽旋如此反感?再细细一想,清嘉今夜在那徐家官邸的偏厅还曾与那徐三说过两句话,莫不是被那苦出身的破落军官给勾去了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