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卑微又达观。
她不再说话,只默默压抑着胸腔间的痛苦,喉间有些腥气,可她不想跟人说,怕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夜晚就这样被自己咳碎了。
他却以为她已经好些了,怕她觉得闷、又逗她说话,同她聊这几天听过的出彩的好戏,也聊自家妹妹在家中闯下的祸事,她微笑着听,也很努力地做着回应,可至多也就是“嗯”、“是”之类短促的音节,说不出一长串完整的话,否则又免不了要咳嗽了。
而白二少爷许久得不到热络的回应,便觉得薛家小姐是不耐同自己多说的——也是,她家的教养是顶好的,规矩又老派,恐怕打心里也是不喜欢同他这样的浪荡子多说闲话的吧。
他一笑,倒也并不很在意,后来也渐渐不说话了,两人之间于是只剩下一片寂静。幸而那黄包车夫的脚力甚好,过不多久就把他们送到了薛宅——全上海滩最典型的中式宅院,连哪怕一丝西洋的味道都不染,正门口甚至还竖了两尊石狮子,像旧朝廷的衙门一样森严,搁在今日看是个有些惹人发笑的花架子。
白二少爷忍着没非议,只很体贴地亲自扶着薛小姐下了车,她在夜色中回头看他,伸手要将自己肩上他的外套脱下来还给他,他笑着摆摆手说不用了,她却很执拗,最终还是让他收了回去。
她又目送着他坐着黄包车离去,心中的满足已经多得要溢出来,而身边的丫头却既伤感又困惑,连着问她:“小姐那么惦记白二少爷,怎么就不兴跟他多说几句话?再不济,把那件外套留在身边也好……”
她一笑,没说话,扭身往家门口走去了,把今夜的圆满尽抛在了身后,同时心里又有道清醒的声音在陈述答案:
她知道的,她心里那个人是繁华世界里最奢靡的锦绣,是座无虚席间最惹眼的粉墨,可以属于这天底下任何一个健康、热烈、美好的女子。
只是……注定不会属于她罢了。
第10章 登门 “照之前长官的命令……硬打发走……
在死缠烂打这件事上,徐二少爷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
他似乎笃信铁杵磨成针的典故,以为只要横下心去不要脸皮便能得到白小姐的青睐,是以没过几日就登了白公馆的门,亲自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了。
白宏景一向喜欢和徐家人走近,更乐于促成小女儿同徐隽旋的婚事,因此神情十分和煦地在客厅款待了对方,甚至还想让人去把禁闭中的白清嘉从楼上叫下来。
可惜白小姐却不买账,坐在自己房间的窗边悠悠然看着俄国小说,一边翻过一页一边同来请她的佣人说:“不去,让他走。”
眼皮都没抬一下,看上去是彻头彻尾的没商量。
佣人颤巍巍把这话修饰一番传回给了白老先生,仍惹得他眉头紧皱,若非徐隽旋还坐在面前必然就要发火了,一旁贺敏之怕他脾气上来再伤着孩子,不得已又亲自上楼劝女儿去了。
她是忧心忡忡,一进房间门就招呼秀知给白清嘉收拾,白清嘉不肯,她就劝:“你做什么非要跟你父亲顶着来?能落着什么好?就去见见徐将军的儿子,又不会少掉一块肉!”
“我又不想跟他结婚,做什么要去见他?”白清嘉也绷着脸,语气甚为坚决,“父亲早晚要死了这条心,否则不是他被我气死就是我被他逼死。”
贺敏之上了岁数,最听不得人说什么死不死的,一时间被女儿这话说得心惊肉跳,赶紧又拉着人的手劝,说:“就是去徐家吃顿便饭,我和你父亲都一起去,哪有那么严重?你就先去一回,别让你父亲下不来台,等回来之后咱们再好好谈谈,成么?”
简直称得上是哀求了。
白清嘉最看不得母亲难过,更晓得在这些事上母亲是拿不了主意的,她在她面前闹别扭毫无用处,只会平白多惹一个人伤心,遂长叹,也退了一步,姑且起身容秀知帮她梳洗换衣服了。
徐将军的官邸十分富丽气派,红顶白墙,是德国式的双联体别墅,配一个很大的花园,在园艺上不如白公馆讲究,据说是因为徐将军喜爱打槌球,因而刻意叫人将花园布置得简单宽敞了一些。
白家人这回来得不少,除了白宏景贺敏之和白清嘉以外,白清平也带着妻子邓宁一并来了,徐家给足了他们面子,到的时候是徐将军亲自在门口迎接的,他的妻子方菲也在一旁作陪,笑意盈盈地领着白家人进了官邸,一路人都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一会儿赞美白宏景和贺敏之气色好,一会儿又恭喜白清平升迁;一会儿夸赞白清嘉生得标致,一会儿又绕着弯儿称赞她和徐隽旋郎才女貌十分般配。
气氛是再热络和谐不过了。
进了客厅之后就更热闹。
徐将军比白老先生还要风流,统共娶了八房姨太太,除了有一位早年间不幸病故,其余七个都住在一起。只是徐家的孩子不多,长子徐隽凯几年前还死在了战场上,眼下亲生的儿子只余下徐隽旋一个,女儿倒还有两位,一位早已出嫁很少回娘家了,另一位二十七岁尚在闺中,是三房所出,叫徐隽玲。
白清嘉随家人一起在客厅中坐定,漂亮的眼睛很快就将屋子里的人扫了个遍,并未瞧见徐冰砚的影子。她垂下眼睛不再多看,端庄得体地坐在父母身边,唯一的不顺是徐隽旋太过热情,巴巴儿地非要凑到她身边坐,见她身边没位置了就倚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坐着,总之一定要挨着她。
长辈之中除了贺敏之都笑了起来,方夫人还调侃自家儿子,说:“瞧他那个没出息的样子,还真是一见清嘉就挪不开眼了。”
众人跟着调侃,在白清嘉听来简直就是逼婚的前奏,心中于是警铃大作,又想这婚总要退掉的,倘若她自己不争、谁又能替她争呢?
她是横了心,也不怕惹出什么乱子,当即就耐受不住四面八方来的压力、要站起来跟长辈们说退婚的事了,可惜却被身边的母亲一眼看破。她死死拉着她的手,眼中流露出哀求和隐隐的恐慌,仿佛她不作罢她就要落下眼泪,令白清嘉再次头疼不已。
好在僵持之中方夫人又说了话,她并未察觉白清嘉这里的异状,只笑吟吟地提议:“清嘉该是头回来家里,不如随隽旋四处去转转?一直坐在这儿陪我们说话也是委屈了。”
这提议徐隽旋当然喜欢,当即就兴致勃勃地从沙发扶手上站了起来,脑子里说不定还装了什么坏念头,想在半途吃吃豆腐呢。
白清嘉会看不穿?自然不想去,贺敏之怕冷场,只好转而建议:“隽玲今日可得闲?能否陪清嘉一起去?你们年纪差不多,该能聊到一起去的。”
这是个折中的法子,可以解释为女孩子的矜持,徐家的长辈也算能接受,方夫人于是略过了自家儿子不满的脸色,转而对三房的徐隽玲说:“也好——隽玲,那你便陪着一同去转转吧。”
其实官邸公馆洋房一类的地方总是大同小异,白小姐见得多了,并不如何感兴趣,在房子中闲逛时亦有些犯困,心中一直想着何时才能回家去。
转到二楼时却见一个不大的偏厅,生活气息略重些,据徐隽旋说是他们家人平素饭后闲谈打麻将的地方,布置得颇为温馨,壁炉的大理石台面上还摆着若干人的肖像,正当间儿最大的那幅自然是徐将军的,左左右右才是儿女们和姨太太们的相片,白清嘉匆匆看了个来回,依然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面孔。
她微微皱了皱眉。
“说起来今日倒没瞧见三少爷,”白清嘉四处打量着室内的陈设,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了一句,“他是外出公干了么?”
徐隽旋今日同白小姐搭了半天的话,鲜少能得到什么回复,如今她头回主动张嘴,问的却是他那个没有血缘的弟弟,自然心气儿不顺。可他不能对白小姐撒气,只能迁怒徐冰砚,于是就带了些情绪地说:“三弟?他又算不上是我们家的人,自然不同我们住在一起,一直都在军营里。”
口气轻蔑,居高临下。
白清嘉挑了挑眉,还没想好该接句什么话就又听到身边的徐隽玲开了口,语气有些不满,说:“冰砚救过父亲的命,是父亲正经收下的义子,怎么能说不算家里的人?哥哥可要慎言。”
隽玲小姐一路沉默,看着也不是多话的性子,如今这番仗义执言便颇令白清嘉感到意外,忍不住就侧脸多看了她一眼。
她是中等身量,相貌并不出众,但看面相是个脾气好的,此时看着徐隽旋的神情却明显有点硬,让徐隽旋也冷哼了一声。他大概也觉得不好当着白清嘉的面跟妹妹吵起来,于是索性强行打了岔,问白清嘉:“清嘉可感到口渴?我为你倒杯水来吧?”
这是个不能拒绝的好意,否则便是搅人家兄妹的局了,白清嘉遂点了点头,说:“谢谢,有劳。”
徐隽旋遂转身走出了偏厅,与徐隽玲错身时发狠地看了她一眼,让他那小房生的可怜妹妹禁不住瑟瑟地打了个颤。
而出现在众人谈话中的徐冰砚此时仍在军营中忙碌。
他是军中最年轻的中校,身上担着替徐将军掌管整个沪军营的重任,做事一向谨笃用心,凡军中事务无论大小皆一一过目,最近的军火采购自然也不会假手于人,是要亲自洽谈的。
自辛亥以来,欧美诸国皆对华大量输出军火,无论革命派还是保皇党,只要手中握着真金白银的硬通货就能买入各式枪炮,英、美、德、俄、日,几国都是如此,其中德国货最为走俏,占国内进口军火总量的六成以上。
徐振对德国人的印象尚算不错,一直偏好与他们合作,可架不住日本人执拗,每回都很卖力气地派人与徐冰砚接洽、推销他们的军火,其中一个叫木村苍介的最为难缠,一年总要找上门来好几次的。
今日他们又来了,在军中待了好几个小时才遗憾离去,徐冰砚从议事厅出来已接近下午五点,他简单喝了两口水又转去了校场,彼时士兵们正在练刺杀。
今日带训的是他的副官张颂成,看到他来以后上前敬礼,徐冰砚简要查问了几句今日练兵的情况,张颂成都一一答了,顿了顿又稍显犹疑地说:“方才徐小姐来了……说想见长官一面。”
徐冰砚听言默了一会儿,神情却没什么变化,只问:“现在人呢?”
“走了,”张颂成局促地回答,“照之前长官的命令……硬打发走的。”
徐冰砚点了点头,仍然面无表情,只是语气平和了一些,说:“做得好。”
张颂成颇为尴尬地接了这句表扬,眼前却又浮现出片刻之前徐小姐瞪着他的那个样子,又是凶巴巴又是泪汪汪,可真叫他为难。
唉。
正琢磨着,耳边又传来长官的嘱咐,说:“今晚我要去官邸见将军,夜训你代我多上心。”
张颂成听言即刻回神,立正敬礼,声音洪亮地答了一声“是”,继而目送长官转身离开校场。
第11章 和牌 比蝴蝶飞过花枝还要短促轻盈。……
晚上七点,徐冰砚驱车抵达了徐将军官邸。
那时徐白两家人已经一起用完了晚餐,正热闹地在二楼偏厅里打麻将,他从一楼楼梯口经过时听到楼上传来一阵一阵的欢声笑语。
他觉得自己上去有些不太合适,遂请佣人去请徐将军下楼到书房,他要把今日跟德国人签的军火合同给他过目。
佣人上楼去传话了,没过多久又走了下来,说徐将军打牌正在兴头上、暂抽不出功夫下来,请他直接上去。
他犹豫一下,点头说了声“好”,转身走向二楼。
偏厅中灯火明亮,到处都是女人的笑声,麻将在牌桌上相互碰撞发出的哗啦声也很清晰,这在徐家是一个很常见的夜晚。
他和往日一样平常地走过去,进门的那一刻却在牌桌旁看到了……她。
她正垂着眼睛看牌,也许是今夜打得不顺吧,眉头已经皱起来了,可看起来仍然非常美丽——他一直觉得她是姹紫嫣红的,倘若圆明园不曾在辛丑年被来自西洋的强盗一把火烧毁,那么隐匿于那座园林中的明艳春色便该是她妆台上的一盒胭脂。
而此时她好像输了,正很不高兴地把面前的牌推得一团乱,大家都在笑,而她则在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了他,那双盛满春意的眼睛倒映着厅堂中的灯火,对他来说有些过于明亮了。
他很快就别开了目光,并未与她对视,但其实他最终还是要朝她走过去,因为徐将军正与她同桌打牌呢。
今夜的徐振十分开怀,也许是因为和了牌,整个人都显得神清气爽,正一边高兴地听着姨太太们的奉承,一边又张罗着说要再打一把,并未看到已经走到他身边的义子。
还是徐隽玲先走上前招呼了他:“冰砚……你来了。”
他对她点了点头,叫了一声“姐姐”,从白清嘉的角度看去,恰好可以清楚地看见徐隽玲绯红的脸颊。
这……
她微微挑了挑眉。
而此时的徐冰砚已经转向了徐振,神情动作还跟往常一样严肃,将一个文件袋递到了对方手边。徐振随手接过,一边洗牌一边单手拆开查阅,但其实也只是随意地扫了几眼而已,嘴里一直问:“你已经看过了是吧?”
徐冰砚答:“是。”
徐振于是点了点头,好像放下了心,又背着身朝徐冰砚伸出了一只手,他会意,很娴熟地从军装口袋里抽出一支钢笔,摘掉笔帽后递到徐振手上,徐振接过,随即就在文件上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前后不过几秒钟。
徐振将钢笔和签好的文件一并交还给义子,徐冰砚接过后就打算离开,恰好这时偏厅又来了人,徐将军的秘书冯览走了进来,说北京来了电话,要徐将军亲自接听。
北京的事都是大事,偏厅里的人包括坐在沙发上喝茶的白老先生和白清平都竖起了耳朵,徐振知道这事儿可不能再推给义子料理了,遂不得不压下自己难得的好兴致从牌桌旁站起来。临走前一想,觉得听过北京的电话后大概率还是有要用到义子的地方,于是又拍了拍徐冰砚的肩,说:“你留一下。”
徐冰砚低下头,再次答:“是。”
徐将军走了,牌桌上于是空出一个位置,谁来填便成了一桩紧要事。
如今牌桌上坐的是白清嘉、徐隽旋和徐将军的四姨太,贺敏之不会打牌、邓宁已经打过了一局,此时都在偏厅的长沙发上坐着,跟各自的丈夫闲聊着;其他几位徐将军的姨太太倒有对打牌感兴趣的,譬如六姨太就想上桌,却被四姨太嫌弃了,还被调笑:“你打得最差,偏偏瘾又最大,今日家里有客人,可不兴丢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