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平一看这形势,心中对二弟的去向也基本有数了,连忙上前打圆场,说:“一顿家中的便饭而已,清远不在也无妨——父亲先入座吧?”
白宏景也不愿意在这高高兴兴的日子里为个逆子生气,冷哼一声后也就暂且压下了脾气,预备往餐厅走去了,陆芸芸见状心有不甘,就缩在他身后挑衅地看了白清嘉一眼,摆明了是不服气呢。
白小姐平生最受不得气,打从娘胎里出来就不晓得忍让这两个字怎么写,一见那陆芸芸胆敢给她摆脸色那火气就蹿起来了,无奈却被身旁的母亲暗暗拉住,那眼神分明是在说:算了,何必与她计较呢?
贺敏之的脾气该是天底下最好的了,别说如今是民国,便是搁在大清还没亡的那个时候她也没在白宏景那些女人面前摆过正室的威严,最常说的两个字就是“算了”——这话在当年吴曼婷得宠时说还难免带了些苦涩,而如今则是真的已经心无波澜不在意了。
白清嘉看着脾气被磨没的母亲,又看着父亲身边花枝招展的陆芸芸,心里的火气忽然就变了味儿,有些憋闷和怅然起来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情绪是怎么来的,左右是没了跟人吵架的心思,用餐时也一直不说话,单自己吃自己的。
而此时白清平则正跟白宏景聊着政治,主要在说欧洲近来的诸多动荡,法德、俄奥、英德之间都有剑拔弩张的意思,兴许过不多久就要打仗。西洋人之间如何神仙打架中国人是管不着的,可那边若是兴起动乱,国内的局势必然也要跟着一变,倘若到时政府能打好外交牌,说不准还能收回一批割出去的殖民地呢。
他们聊得起劲,随即又说起了近来北京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大总统的意思已经颇为清晰,议会中的力量也被整理得差不多了,或许等时机一到就会有大动作。而一说起北京陆芸芸就又起了兴致,连问白宏景之后会不会把家也迁到北京去,到时候如要置新的公馆,她想担下收拾房产的差事。
这是既要钱又要权力,连一旁的吴曼婷和白清盈听了脸色都变了,连忙紧巴巴地等着白宏景的反应,生怕他就这么点了头。
白宏景这几年的确疼陆芸芸疼得紧,也有心想让她住到身边来,因此在她撒娇开口问的当口就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贺敏之,见妻子只是低眉敛目在用餐,连眉眼都不曾抬上一抬,遂觉得此事是好办了,未料这个头还没来得及点,耳边便传来“咣当”一声响,抬头一看,才见是自己那小女儿一把摔了手中的筷子。
白宏景心里一跳,头开始疼了,看着幺女眉头紧皱,肃声呵斥:“清嘉!你这是做什么!”
疾言厉色颇为骇人,吓得润熙和润崇都不敢吃东西了。
只白清嘉一个气定神闲,脸色比她父亲还冷,看着陆芸芸的神情甚为轻蔑,不顾她母亲的阻拦径直站了起来,说:“说好了是家宴,却叫个外人回来同席,吃的人心里头发堵,我怕晚上胃疼,还是不吃了吧。”
顿了顿,一双漂亮的眼睛中情绪更冷,又笔直地看向她父亲,语气更硬,说:“我本就不愿意回国,是父亲硬叫人捉我回来的,倘若之后这个女人也要住进家里,那我还是坐船再回法兰西为好,起码干净些,心里也舒坦。”
语罢头也不回转身就往楼上走了。
白老先生六十岁的人了,一辈子也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短暂的愣神过后立刻动了真火,要不是被白清平拼命拦着、恐怕当场就要掀了桌子,还指着白清嘉怒斥呢,大骂:“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哪家女儿胆敢如此跟长辈说话?今日便教你好好受一番管教!”
扬起手掌像要扇女儿的耳光。
白清嘉才不避让,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那眼神桀骜得要命,结果更让老爷子生气。
她大哥都快拦不住了,最后只能大声冲妹妹喊:“清嘉!上楼去!你先上楼去!”
见她不动,又让妻子邓宁去劝,最后是邓宁和秀知一左一右把人强拉着上了楼,进房间时还能听到楼下的吵闹,白宏景骇人的怒吼、东西摔碎的声音和润熙润崇的哭声一并传来,让这场家宴的收尾热闹得有些过了头。
第7章 戏楼 “你躲开些,我搬梯子爬上去。”……
白清嘉于是被关了禁闭。
这惩戒算轻的了,毕竟像白老先生这样的大家长平生最金贵的就是自己的面子,被女儿当众顶撞简直比捅他一刀还让他难受,只罚一顿禁闭还是念了老来得女的情分。
贺敏之为此掉了一回眼泪,大哥白清平也是叹息连连,二房的吴曼婷和白清盈表面上劝和,实际也默默在拱白老先生的火,只盼着白清嘉能被关一辈子才好——至于陆芸芸,据秀知说是扑在了白老先生怀里哭诉了一番委屈,得了一番安抚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坐轿车回了红江花园。
纷纷杂杂的一堆破事儿让白清嘉听了心生尘垢,到后来索性不听了,也不让秀知再传话,每日只待在自己房间里,从清晨到日落。
独处的光阴十分无趣,能陪伴她的也就只有二楼窗下小花园里的那几丛白木槿,可惜如今已经是十一月,花期过后只剩一地落寞,白色重瓣消失了个彻底,只剩隐约的绿意在强打精神,要一直这么孤单到来年五月里去了。
白天日头好的时候这景色还显得寻常,到了入夜时分那种孤独的冷清气息便难免浓郁起来,让靠坐在窗前的白小姐也跟着心有戚戚,心中莫名就有些哀愁了。
她在为什么而感到忧郁呢?
为性子被磨平的母亲?为独断专行的父亲?为那些争斗不休的姨太太?还是为或许也终将走到这类困厄境地的她自己?
她不知道,只是看着窗外业已凋谢的花木丛出神,心中却还留存着之前它们盛放的模样,同时也难免由此想起了那个曾无声踏入此地的男人,被清白的月光缭绕,站在那里的样子却像一株过于肃穆的岩松。
格格不入。
这时她的窗子忽而发出一声不大的脆响,像是被小石子敲了一下,她扭头看向窗外,果然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黑夜中看不清长相,只大约能看出那是个高大的男人,她的心忽而一跳,脑海中有关那个男人的影像竟开始和此时窗下的黑影重叠。
……难道真的会是他?
白清嘉的思绪有些混乱,一时也辨别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情绪,推开窗子时那个人影却开了口,压低声音在说:“你躲开些,我搬梯子爬上去。”
……是她二哥的声音。
白清嘉忽而松了一口气,然而在这之后心中又漫溢上一阵难以言说的沉郁,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匆匆从窗口退开了,给她二哥腾地方爬窗子。
白二少爷也不知道此前是干过多少回偷鸡摸狗之事了,翻窗翻得竟已有了些行云流水的味道,架起园丁的梯子一爬,手在窗框上一撑,人便轻轻松松地翻进了屋子,落地都没什么声音。
白清嘉一见他就来气,心想那天要不是他在外浪荡没回家吃饭,她又怎么会平白受陆芸芸的气?于是两手一抱就扭开脸不理人了。
她二哥见状只是低低地笑,手撑在窗台上一副风流相,说:“好了别气了,二哥这不是回来给你赔罪了?还要多谢你那天在父亲面前替我分说,有劳有劳。”
白清嘉才不会被这么两句讨好收买呢,人还是冷着脸,回:“谢我做什么?装的好像真怕父亲似的,你要是真怕还会单挑那个日子出去疯?也不知外头那个是多金贵的角儿,要你这么上赶着去捧。”
夹枪带棍,怒气冲冲。
白清远摸了摸鼻子,也是有些心虚,朝妹妹笑了笑后又走过去揽她的肩,被甩开了也不放弃,又好脾气地凑上去哄着,压低声音说:“要不带你亲自去瞧瞧那角儿?漂亮极了的扮相,嗓子也好呢。”
这话有逗趣儿的意味,但又有几分认真的意思,白清嘉听了一愣,扭头看着她二哥不敢置信地问:“什么意思?你这是要带我偷跑出去?”
她二哥笑得像只狐狸,又风流又机敏,还在调侃:“不敢?我怎么记得你小时候不是这么木讷的,可机灵大胆着呢。”
忽而递到眼前的荒唐建议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天梯,外面的风景开始变得驳杂、不再只是几丛已经凋谢的花了。白清嘉的心越跳越快,不安分的念头也开始按捺不住地起伏,而她二哥已经看到了她眼底跃跃欲试的光芒,因而笑得更像狐狸了,不再多问就一把拉住妹妹的手腕便把人带向了窗口。
而那扇窗口之外,就是璀璨迷人的夜上海。
白二少爷听戏的地方可多了,除了在豫园,另还中意一个叫迎贵仙的茶园,后者妙在角儿多,有不少从北京正乙祠戏楼过来挂牌唱戏的,因此备受沪上名流们的青睐。
到晚上□□点,戏园子里还是人声鼎沸,二楼顶紧俏的位置还空着一个,正是给白清远这位老主顾留的。楼里的小厮都认得他,脸上带着笑、张口就是一声“二爷”,既热络又尊敬。
“二爷”这个称呼让白清嘉觉得很新奇,原因恰是因为它太旧,她更习惯别人称她二哥为“二少”、“二少爷”,或者干脆是“白先生”,而“二爷”却会让她想到民国之前那些招猫逗狗的八旗纨绔。
……虽然她二哥的确就是那种人。
白清远看到了妹妹脸上微妙的神情,也晓得原因,先是笑着领她进了二楼的小包厢坐定,待人给她上了茶后才说:“戏园子么,总是旧日的东西多一些,你是嫌不够摩登了?”
白清嘉倒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适应而已,好在戏园子里的热闹已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台上正唱着玉堂春,吹吹打打甚为热闹,那貌美的旦角儿在行旋过后有一长串漂亮的唱段,引得台下的观众叫好不迭,掌声响得几乎要掀了房顶。
白清嘉端详了一阵,转脸问她二哥:“便是为了捧她?”
她二哥挑了挑眉,笑得轻慢,说:“唱得好赏几个银元罢了,也够称得上是捧?”
这是在打太极,白清嘉可心知肚明呢,何况这台戏唱完之后那小角儿连妆都没卸便上了二楼包间儿跟白清远问好,叫的那声“二爷”酥得白清嘉都软了半身骨头,白清远也没辜负人家的美意,还亲手替人倒了杯茶。
如此温柔体贴的做派倒真称得上是绅士了,白清嘉看得莫可奈何,总算晓得自家哥哥这沪上第一风流的名声是从哪里来的,一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只好默默站起来走到包厢的窗口去,往外一探头,却竟瞧见另一个熟面孔——薛静慈。
她坐在另一侧的小包间里,看戏台的视野不是太好,也不知她怎么会把座位订到那里去。此时她也看到了白清嘉,眼睛微微一亮,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白清嘉一看便很欢喜,折身就要走出去寻人,却被正在同小角儿谈笑的白二少爷拦了,问她:“你干什么去?”
“去找静慈,”白清嘉答,“我方才瞧见她了。”
“薛小姐?”白清远一听颇为意外,“她也来戏园子听戏?”
白清嘉对此也颇感意外,在她印象中静慈一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中养身子的,此前也没听说过她对京剧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兴许今日是跟着家人一同出来的?
她拿不准,只说要去找她,白二少爷点了点头,也跟着站了起来,对身边的小角儿说了声抱歉,又对妹妹说:“我同你一起去。”
白清嘉已经往门口走了,边走边说:“不用,我自己去就好。”
她才不要在这儿看二哥跟人眉来眼去呢,更不愿把二哥带走了惹得那小角儿怨恨。
可惜她都走出门去了她二哥还是追了上来,没两步就走到了她身前半步的位置,白清嘉颇感无言,抱怨:“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何必还跟着我出来?我还能走丢了不成?”
白清远轻哼一声,侧身挡住了一楼大堂里老老少少一班男人窥伺妹妹的目光,声音在一片戏声中显得有些不清楚:“就因为你不是小孩子了才危险,还当我愿意多跑一趟么?”
言语间也有些抱怨的意味,得亏白清嘉没有听清,否则免不了又得顶几句嘴。
而事实证明白二少爷的确是深谋远虑,他的担心并不多余,戏楼之内实实在在有那么几只狂蜂浪蝶要让他那矜贵的妹妹心烦,其中一大半他能代她挡了,却有一只要命的他挡不掉。
……名字叫做徐隽旋。
第8章 触碰 立在声色最浓处,又偏偏不动声色……
徐二少爷来戏园子自然是为寻欢作乐,近日他瞧上了一个青衣,今夜人家挂牌。
他不是独自来的,另还叫上了一帮狐朋狗友,尽是素日里一同去长三书寓寻访美人的权贵公子,一帮少爷也不端架子,就在一楼堂子离戏台最近的位置坐定,时不时就要朝台上喜欢的小角儿扔上两朵绢花。
哦,对了,他还把他老子收的那个养子叫上了,他这名义上的三弟虽不解风情甚为无趣,可却胜在手里有枪,万一他们在戏园子里同人争风吃醋打起架来,他也好掏出枪来兜一兜底,于少爷们而言可算是最稳妥的保护了。
此时台上的角儿正唱到“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想到了酸心处泪湿衣襟”,徐隽旋听得舒坦,身旁的友人却忽而惊呼,说:“往那边去的可是白小姐?”
白小姐?
徐隽旋精神一振,也顾不得看角儿了,连忙扭头寻人,果然在人群那头瞧见了一抹靓丽的倩影,那迷人的身段儿比什么生旦净末都漂亮,但凡瞧见她的人没一个会不动心。
他看得有些痴迷,恰好此时身边的另一个朋友又赞叹起来,还恭维他:“隽旋着实是好福气,倘若我也有这般美貌的未婚妻,哪儿还来戏园子听什么戏?”
哄得徐二少爷又志得意满起来了。
徐冰砚也在众人说话时回头看见了白清嘉。
她今日未着盛装,只穿了一条寻常的豆沙色长裙,走动间裙摆轻轻摇曳,依稀让乌糟糟的戏园子也变得安谧温柔起来了。
而她是不能多看的,因此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恰此时徐隽旋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站了起来,看样子是要去找她。徐冰砚皱了皱眉,也站起来想跟上去,而徐隽旋却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并很强硬地说:“我一个人去,你留在这里。”
……于是白清嘉就被这位唐突的徐二少爷缠上了。
他在她从一楼堂子经过时冒昧地把她叫住,然后便顶着人中上的那颗痣一路小跑着过来找她了,由于长期纵情声色又缺乏锻炼,这位少爷的身体已然有些虚,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也让他气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