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桃籽儿
时间:2022-04-29 07:28:13

  可她却下意识地装作生气了,微微抬起下巴看着他,问:“你怎么在这里?谁许你进来的?”
  矜高又冷淡,像只坏脾气的漂亮猫儿。
  这句“进来”十分无理,因为这小花园并没有门,更不曾贴出一张“闲人勿进”的告示,反倒跟整个后院连在一起,只是位置幽僻些而已;因此男人显然也没想到自己会遭到这种指控,眉头略皱了皱,却没有进行申辩,只是向生气的小姐道了歉,说:“无意冒犯,抱歉。”
  声音很低,像一把上好的西洋大提琴。
  白小姐的眼皮微微一动,倒没有再跟人计较,蓬松的裙摆微微摇晃,她已经走到了茂盛的花丛中,一只手轻轻抚过花枝,随口问:“三少爷来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去跟着徐将军应酬?”
  语气松弛,像是忽而有了闲聊的兴致。
  这又出乎了男人的预料,他似乎不太知道该如何与她对话,因此在短暂的沉默后只过分简单地回答:“我在前面不太合适。”
  这句话包含的信息很丰富。
  ——什么叫“不太合适”?是因为今日他的着装不够恰当?还是因为他只是个养子、所以不配在上流的宴会上结交权贵?
  白小姐挑了挑眉没有吱声,脚步却又顺着狭小的□□往前走了两步,这让她更能看清男人的脸——棱角分明,像雕刻一样坚毅,还和上回一样显得肃穆又冷峻,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处多了一片青紫。
  ……像是被人打了
  她皱了皱眉,难以想象眼前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受伤,心中隐约有些微妙的好奇,而强大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她主动开口提问。
  这催生了她的小情绪——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男人那样主动跟我说话呢?
  至少,你应该当先挑起一个话头吧?
  而他却像初次见面那天派手底下的兵来向她要回外套一样扫兴,虽然半低着头像在看她,可实际眼睑却低垂着,目光分明并未停留在她迷人的脸上,这让她有些出处莫名的恼意,又想发脾气了。
  偏偏这时又有人来,是白二少爷从拐角走进了小花园,大约是来找她的,看到她身旁的男人似乎颇感意外,眉头都挑了起来,又笑问:“徐三少爷怎么也在此处躲清静?不去跟美丽的小姐们跳舞?”
  难以名状的气氛被这份忽然的闯入骤然打破,白清嘉的头脑变得清明了一些,又听到身边的男人同二哥问了句好,接着说:“二位慢聊,我不打扰了。”
  随后便很干脆地转身走了,连背影都不拖泥带水,干干净净地消失在花木隐没的墙角。
  这番突然的离去让白清嘉有些出神,像是碰到了一个什么难解的谜题一样困惑,那副模样把她二哥逗得笑起来,在一旁打趣说:“这么怅然若失,你是看上他了?”
  一句话把白清嘉飘浮的神思拽回了地面。
  她深觉荒谬,立刻反驳:“什么跟什么?净胡说八道。”
  态度可凶,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
  “没有最好,”白清远耸了耸肩,神情照旧散漫,“倘若真有,我还得想法子劝你搁下那念头呢。”
  这话说的……
  “为什么?”白清嘉的眉头皱起来了,看着她二哥神情有些奇怪,“就因为他是养子,你看不起他?”
  未免有些俗气。
  白清远听言笑着说了一声“非也”,眼神是透亮的。
  “命好的养子他日也能成龙成凤,可惜这位徐三少爷的运道却没那么好,”他淡淡地说,“这样的场合徐将军却让他穿军装,摆明没将人当儿子看,倒像是当警卫在用——再说他还打了他……”
  “那伤是徐伯父打的?”听到这儿白清嘉是真的惊讶了,禁不住追问,“二哥怎么能断定?”
  她二哥神色还如日常一般散漫浪荡,只是那双狐狸眼中却显露出一丝机敏和透彻。
  “除了他还有谁?”他反问,“徐家如今是鼎盛,若无将军首肯,谁敢动手打他的儿子?”
  这……
  “徐三那天不是在码头开了枪吗?船上可是有洋人的,”白清远的语气中藏着淡淡的讥诮,“徐将军自己不想得罪人,自然只能让不亲的养子动手,等养子把人抓来了向大总统交了差,洋人的问罪也就该到了,这时他再把养子‘教育’一番,岂不就对洋人有了交待?”
  一番简单的话让白清嘉听得发愣,一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那是个看似体面的可怜人,注定一辈子都要陷在泥沼里,”白清远的声音和花香一起飘散在空气中,“清嘉你要明白,聪明的姑娘是不会跟着踩进去的。”
  宴会散时已是深夜。
  徐隽旋喝了不少酒,人几乎已经烂醉,从白公馆走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在说着胡话,大约在叫白小姐的名字,还一个劲儿说着“嫁给我”。徐冰砚没有什么表情,只搀扶着这位没有血缘的兄长上了汽车的后座,随即又转身为养父打开另一侧的车门,待两人都坐定后自己才转而坐上前面那辆负责开路的军车。
  车发动了,行驶在深夜无人的街头,属于他的那双黑色的眼睛始终冷静而清醒地看着道路两旁,腰间的枪早已上膛,一旦有人企图刺杀坐在后面那辆车上的徐振,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枪来把人射杀。
  如同这世上最称职的一位警卫。
  到达徐公馆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
  那是一座比白公馆更加富丽堂皇的官邸,直到深夜依然灯火通明,佣人们扶着烂醉的徐隽旋进屋休息,徐将军则稍稍在门口停留了一时半刻,抬抬眼皮看了眼养子脸上至今仍然青紫的伤口,沉默了一会儿,又淡淡地问:“伤口还疼吗?”
  徐冰砚以军人的姿态严整地站立着,官邸门廊处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而他的话语却很短促,只说:“父亲不必挂心。”
  徐振没再看了,只是抬手拍了拍养子的肩膀,语气变得温和起来,说:“你是个好孩子,辛苦了。”
  说完也向前走了,两手背在身后走进了官邸的大门,徐冰砚在他身后端端正正地敬了一个军礼,直到官邸的大门彻底关闭才放下一直抬至眉间的手。
  他安静地转身回到车上,对开车的士兵说:“回军营。”
  深夜的沪军营也是一片安静,属于他的住处仅仅是一间简陋的平房,从那里向远处看,可以遥遥望见夜幕中的黄浦江。
  他的屋子门外站了个兵,娃娃脸,神情却一向很严肃,是他的副官张颂成,见到他回来后就立即一丝不苟地向他敬了个军礼,仔细一看,手上还拎着一个军用的医药箱。
  徐冰砚只扫了一眼,步伐没停,径直推门进了屋子,点了油灯后对跟进来的副官说:“不用上药了,去休息吧。”
  那娃娃脸的小副官却很执拗,皱着眉头像个较劲的老学究,抓着箱子语气急迫,说:“那可不成!将军那几棍打得太狠了,不上药身体会撑不住的!”
  的确。
  前几天徐冰砚在船上放的那三枪引来了不少麻烦,租界使领馆的洋人纷纷找上了徐将军讨要说法,还带了巡捕房的人堵在徐公馆大门口。对峙时徐振装作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声称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养子做事会如此没有分寸,似乎早已忘记了是他亲自下令让徐冰砚“不计后果把人抓到,必要时可以开枪”的。
  他在洋人跟前一脸抱歉和沉痛,转向养子时眼中又蓄满了怒火,后来猛然伸手抽出了巡捕房的人别在腰间的警棍,抡圆了胳膊狠狠抽在了养子的背上,一连打了几十闷棍终于让洋人们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他们能不满意吗?那放枪的中国人都吐血了,想来应该是得到教训了吧?
  他们于是心情愉快地走了,留给徐冰砚的则是一身沉重的伤口,前几天连床都下不去,今日总算好了一些可以护送养父赴宴,只是走动时仍难免疼痛难忍,所以他才不得不走到无人的小花园躲避他人的视线,以遮掩那些难堪和不体面。
  ……可却偏偏碰上了她。
  那个比满园花月更能令人失语的女子。
  徐冰砚的眸色更加浓深起来,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整个染透了,但晃神只在一瞬间,他很快就恢复了冷峻和肃穆的本色,看向张颂成时也显得有些严厉,再次重申:“真的不必,出去吧。”
  不苟言笑的样子有些令人害怕。
  他的副官于是安静地退出了房间,只剩他一个人在深夜的油灯下阅览今日晚间错过的几封电报,上面记录着南方几省近日的多番动荡,以及北京几场颇具深意的人事调动。
  他看得眉头紧皱,疲惫地想要向后靠在椅背上,却不幸碰到了已经被他遗忘的伤口,引起的剧痛让他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还失手碰掉了原本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正是几天前他在码头借给她的那一件,是她穿过的。
  它正可怜地萎顿在地上,显得过于简陋潦草,即便是他此时看了也难以置信它竟曾有幸披在她的肩上。
  他看着它犹豫了一会儿,继而忍着后背的剧痛弯下了腰,伸手将那件外套拿起叠好又重新搭在椅背上,工工整整严丝合缝,充满了军人式的严肃和刻板。
  而他的手上……
  ……却仿佛留下了一丝属于她的、过于旖旎的馨香。
 
 
第6章 家宴   “小姑姑小姑姑,什么是拿腔拿调……
  十一月上旬,白家长子白清平终于携妻儿一同从北京回了上海,与此同时还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年后他将升任文官处长官,正式调往北京工作。
  白家一向显赫,尤富于财帛,而白老先生的野望却一直搁在政治上,总盼着儿孙中能有几个成器的当上高官,为此没少苦心经营,家中的钱更是流水一样地送了出去。如今长子总算得了大总统器重,此前的一切也就不算白费,白宏景只觉神清气爽,在长子返沪时特意摆了一场家宴。
  家宴简单,人却来得齐,连被白老先生养在红江花园的三房陆芸芸都来了,倒是一片热热闹闹的场景。
  陆芸芸是五六年前才嫁给白老先生做姨太太的,到今年也才二十七岁,比二十岁的白清嘉大不了多少,生得是千娇百媚风流无限,这些年得尽了白宏景的宠爱,把二房的吴曼婷都给比得抬不起头了。
  这天她坐着白宏景新购的轿车来了白公馆赴宴,下车进门时那穿戴简直要晃了公馆佣人们的眼:瞧瞧吧,年头真是变了,一个做妾的手指头上戴的蓝宝石比大太太的还大呢。
  偏偏大太太脾气好,只坐在厅里低头看杂志,抬头见陆芸芸来了也没什么话,承了对方不冷不热的一句问好后就挥挥手让人坐下了,也不像旧时的正室一样给人立立规矩。
  人情往来向来此消彼长,这头大太太软了,那做小的就难免要硬起来,只见陆芸芸理了理自己时髦的大波浪卷发,当先挑开了话头,说:“我该是有日子没见过姐姐了吧?也怪我懒,成日缩在红江花园不见人,其实该常来这边串门子的。”
  贺敏之没搭茬儿,只不疾不徐又把杂志翻过一页,陆芸芸眼尖,瞧见那纸页上印玉石广告,不知怎么的就来了劲,又说:“姐姐还在看玉?这东西也就中国人认,在西洋可没销路,姐姐若要买珠宝不如同我聊聊,前儿我还相中了一套祖母绿首饰,成色出挑着呢……”
  一句叠着一句,没完没了。
  站在一旁伺候的佣人们都听不下去了,心想这三太太真不知深浅,怕不是让老爷惯出了毛病?可怜她们大太太是菩萨心肠,结果人善被人欺,平白要被个妾说话闹心。
  正不平呢,又听楼梯上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说——
  “玩玉看的是文化,西洋人懂得什么?三太太又不是生在欧美,何必在这里拿腔拿调?”
  冷言冷语毫不客气,除了白小姐还能有谁?
  客厅里众人纷纷扭头去看,果然见是白清嘉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身边还跟着白清平的一双儿女,九岁的姐姐白润熙,七岁的弟弟白润崇。
  两个小孩子一边下楼梯还一边追着白清嘉问呢:“小姑姑小姑姑,什么是拿腔拿调?”
  陆芸芸的脸色自听到白清嘉的声音起就沉下去了,白小姐才不搭理,领着两个小的径直在大沙发上一坐,妥妥的主人家派头,看都不看陆芸芸,只回答孩子说:“你们父亲没教过?便是装腔作势惺惺作态,生怕别人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可怜到头也掩不住丑态,总要遭人笑话的。”
  两个孩子半懂半不懂,大人们却尽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陆芸芸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时门厅外就又有了动静,先是吴曼婷和白清盈母女来了,后来又是白宏景和白清平夫妇。
  白家的长子白清平今年三十九岁,是个成熟稳当的性子,脾气也温和,一双眼睛随了贺敏之、生得好看且有神,只是上岁数后略微有些发福、不像年轻时那么英俊了,不过人都说他心宽体胖、是最有福气的相貌。
  他的妻子邓宁是个干瘦的女人,并不特别美丽,但出身很显赫,父亲从洋务时代起就办起了纱厂,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
  白宏景因长子升官而春风满面,眉间的两道深纹都变浅了不少,嘴边隐约还带着笑呢,走进客厅一看,家里人几乎都到齐了,只是不见次子的身影,就问:“清远呢?怎么不见他人?”
  白二少爷一贯是有些荒唐的,据说最近迷上了豫园戏台子上的一个角儿,成天泡在园子里不走,人家唱一出戏便一掷千金,早已流连忘返不知家为何物,怎么会从美人身边离开回家跟大哥吃饭呢?
  白清嘉是早知道她二哥的荒唐事的,心中虽不满、但总归也不想让他挨父亲的罚,因此代为遮掩,假称他有友人自外省来探望,他不得已要去接风,今日该是赶不回来了。
  白老先生今日心情好,虽对次子缺席家宴感到不快,可总算还不至于发火,只脸色不好地冷哼了一声,似乎有不计较了的意思。白清嘉心中松了一口气,哪晓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陆芸芸大概是为了报复她刚才言语的奚落,此时就妖妖娆娆地站了起来,边走到白宏景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边状似无意地说:“竟是要去见外省的朋友?我倒听说二少爷是在豫园捧角儿呢,原竟是个假消息。”
  这话让白宏景和白清嘉一同撂了脸,客厅里的气氛也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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