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告诉了宫玲,就等于告诉了陆见川。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跟陆见川说。再编一个谎话来诓骗香港么?那得是个多么宏大的谎话。假使他和盘托出,陆见川又该怎么帮着他一起隐瞒呢?流言一旦传入了上海,那么一切都不再能受他控制。
他一路没再说话,她也跟着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走着,走得大汗淋漓,终于到了家。
那是他们在香港的家。也是经年之后,宋枯荣永生怀念、唯一承认的家。
☆、白罗兰
第一天夜里,宋枯荣就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窗纱太薄,所以稀零零透进来些月光,她侧卧躺着,脑下枕着陆庆归的胳膊。
她睁开眼睛发呆,月光照得她能看清周围的一切,一切陌生的布置,陌生的桌椅摆件,陌生的窗橱,陌生的衣架上挂着她跟陆庆归的外衣,陌生的枕单床褥,就连月光也是陌生的。
从前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她会想东想西,把心里所有的委屈事都掏出来。但此刻她虽然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她无法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却莫名觉得无比的安心。
只因为陆庆归躺在她的身旁。她的鼻尖充盈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耳边是他熟睡中轻微的鼾声。她慢慢翻过身,仰着头端详他的脸,昏亮的月光下,他的脸呈现一种宁静的银灰色,她轻轻伸出手去触摸他唇周新生出来的胡茬,他浓黑的眉毛,和长长的睫毛。怎么看都是那么好看。
她真想就这么陪他一辈子。
“哼……”
陆庆归被她迷迷糊糊弄醒了,但仍闭着眼,弓起手臂搂住她的肩膀:“怎么不睡啊,哪不舒服么?”
她摇摇头:“睡不着。”
他困倦地睁开眼睛,低头看她:“睡得不舒服么?”
“嗯……”他翻了个身,跟她面对面:“这床是不是太硬了。明天让人换个软一点的。”
“不是不是,我睡得惯。”她摸摸他的头:“快睡吧。”
他额头向下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你不是睡不着么?陪你说说话。”
她笑笑:“不说了,你快睡吧,累一天了,我也睡了。”
他确实困得睁不开眼了。
“嗯,有什么话,明天说,反正我们以后还有的是时间。”
她没答话,沉思了一会后,才闭上眼睛。
第二天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见陆庆归不在,她忙下床穿上衣裳下了楼。
刚走到楼下,就远远听见厨房里哗哗的流水声,和乒乒乓乓碗筷相碰的声音。她继续往里走,走到厨房门口,看到他只穿了层单衣,腰上系着围裙,手上不停忙活着什么。
“干什么呢?”她问。
他转过身:“醒啦,洗洗东西,这些以后都要用的。对了,你想吃什么?家里现在什么也没有,我带你出去买一些。”
家里?宋枯荣一阵恍惚。她也答不上来想吃什么,可能是自从怀了孕,嘴就变刁了。
“吃什么都行。”她够着身子看了看:“你还要多久?”
“马上好了。”他将洗干净的碗朝槽内滴了滴水,就转身解开围裙:“香港的东西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要是不行,我就买点食材回来做给你吃。”
她很好奇他堂堂一个少爷,会做那么多家务事:“你还会做菜?”
陆庆归哼了声:“嗯……在英国的时候想吃上海菜,就自己学着做了。”
她假意嗯了一声,接着转过身边走边说:“噢,我哪知道是不是,保不齐是为了寻新鲜花样讨哪个英国小姐欢心。”
陆庆归被堵得哑口无言,他……确实这么干过。不过无所谓了,反正他不会老实交代,便故意顺着她的话接:“是是是,你说是就是,不过呢,从今往后,只有你一个人能吃到了。”
宋枯荣其实并不在乎他曾做给谁吃过,就算陆庆归在爱上她之前,是全天下最风流的男人,她也不在乎了。人要是一直追着过去不放,就永远都看不见柳暗花明。她深知自己并不是一块完璧,如果要说从前,或许她更在意陆庆归是否在意她的从前。
两个人都换了件长长的风衣,宋枯荣还戴了帽子,陆庆归本想说开车,她却偏要步行。她好像很喜欢走路,这一点陆庆归已经有所感受。
走在荫庇的梧桐路上,宽大的树干和绿叶过于茂盛,只在风吹时露出些缝隙,折射进金黄的天光,整条路面像铺落着星云。走到树和树的中间,阳光便从外洒在他们的身上,一双手紧紧地握着,两双黑皮鞋匀速踏着,缓慢而同步。
她虽喜欢晴天明媚,却不知为什么更期待日落黄昏,天将黑未黑时的景色。她边走边说:
“以后吃完晚饭就陪我走走路吧。”
陆庆归笑了笑:“要求这么低?我家太太真好养活。”
她总是会被他这种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话惊喜到,就好像他们真的结婚了,过上了琐碎、杂乱无章的日子,洗碗、散步、上街,原来生活是这么复杂的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