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碎孤零零地躺在那儿,犹如一块破败的抹布。一把又一把潮湿的泥土砸落下去,盖住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他的胸膛早已没有任何起伏,眼睛却始终直勾勾瞪着我,仿佛连死也不能瞑目。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如今还脱离了从小长到大的杀手组织,这样一个人,即使突然从世上消失,也不会有任何人找他。他会永远沉睡在幽林深处,腐烂生蛆,化为白骨。
当最后一把泥土盖住李碎苍白的脸,我的灵魂像被抽走,当即虚脱倒地。
辛然顺势举枪对准我,笑眯眯地开口:“沉小姐,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你可是知道了所有真相的目击者,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留你这条命。”
我懒得挣扎:“麻烦爆头,可以死快一点,谢了。”
“你这样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动手了!”辛然气鼓鼓地放下枪,“算了,把你杀了就等于让你跟李碎在阴间团聚,我才不会便宜了他!你好好活下去,跟别的男人恋爱结婚,才是对他最大的报复。”
我自嘲地笑起来。
是啊,毕竟我的梦想是交八百个男朋友。
“诶?这是什么?”辛然好奇地翻开皮箱里的亲子鉴定书,目光渐渐僵住。
“那是伪造的。”我轻声说,从她手中接过鉴定书,一页一页撕成无数片。
白色的纸屑随风扬起,散落在李碎的坟墓前。
辛然难得沉默下来,静静等我撕完,才转身道:“走,回家。”
我最后望了一眼这间棺材般的石屋,想起李碎曾说过的话:一个不被家人在乎的孩子,从出生就应该待在棺材里。
而现在,他将永远待在这里了。
然后我站直身子,拍拍衣服上的土,头也不回地跟在了辛然身后。
——该回家了。
第十七章
从小到大,我许过无数愿。
希望漂亮,希望有钱,希望出人头地。
归结到一起,便是希望自己不要那么平凡。
平凡仿佛是罪,人人都想摆脱。
当我终于意识到,一生平凡才最珍贵时,却早已被命运狠狠掐住了喉咙。
那些曾经令我厌烦的平凡日常,如今每一个细节,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每天早上七点,闹铃都会准时响起,把我从睡梦中唤醒。妈妈总会在我试图赖床时,大踏步走进我的房间,一把扯开窗帘,让阳光照到我脸上。
馒头和豆浆,是家里的固定早餐。有一次我随口抱怨吃腻了,妈妈嘴上嚷着“爱吃不吃”,然而隔天早上,餐桌上却摆着她跑了两条街买回来的小笼包。
爸爸一直在攒钱买车,这样以后他每天都能开车接送我上下班了,我满心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拥有自己的专属座驾,不用再挤地铁,不用再独自走夜路。
每天出门上班前,爸妈都会不厌其烦地叮嘱我晚上回家记得走大路、注意安全之类的话,我对这样的唠叨早已习以为常,从不放在心上。
那时我每天最关心的,是如何才能少加点班,怎么有效减肥,抢购打折的衣服口红,以及,那位经常在公司电梯里遇见的心仪男同事。
每天早上他都会体贴地帮我挡住电梯门,眉眼带着淡淡笑意,用最温柔的声音跟我打招呼。事实上我们并不熟,除了“早上好”三个字,几乎没聊过别的话题,但他却是我繁忙工作中唯一的慰藉。
那天早上,像往常一样,我们在电梯里相遇。
人来人往后,电梯里只剩下了我和他。
他忽然轻声对我说:“晚上下班一起走吧?我们顺路。”
我转过头,发现男同事正认真注视着我,眼里含着笑。
他没有俊美的脸庞,也没有高挺的身材,但很阳光,很亲切,很干净。
他是我可以放心喜欢的那个人。
心里刮过一阵温暖的风。
我捂住发烫的脸颊用力点头,在心里把那一天划为我的幸运日。
一下午我都沉浸在悸动中,还被隔壁座女同事调侃了一番。
下班前我特意补了补妆,却在对着镜子抹口红时,被领导临时安排加班。
我只好欲哭无泪地让等在门口的男同事先走。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男同事很有耐心。
“不用啦,我们明天再约吧。”我内心得到一丝安慰,但不忍让他等那么晚。
“也行,那明天见。”他冲我笑。
反正我们以后时间多得是。
等明天就好了。
——明天。
永远也等不来的明天。
我定了定神,眼前有着灯光与暖气的办公室渐渐消退,一点一点变回了幽暗的森林。
幽林的湿冷气息萦绕在鼻间,凉意从肌肤缓缓渗进血液里。
带刺的风透过衣服直直钻进身体,似要将我撕成无数碎片。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双手沾满了混有血迹的泥土。
“沉小姐,跟紧了,走丢我可不管喔。”
耳边响起辛然的声音,将我从记忆唤回现实。
我木讷地跟在她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中,却一刻也不敢停下。
不知走了有多久。
当明亮的马路晃入眼帘,我的意识开始恍惚,仿佛刚从一场长梦中醒来。
直到一辆轿车飞驰而过,扬起漫天的灰尘,惊醒了我沉寂的灵魂。
“我们还能回到以前的生活吗?”辛然望着那辆车的背影,喃喃自语。
她表情迷惘,似乎又变成了当初那个无知懵懂的小女孩。
仅需一秒,便能颠覆平静生活。想要恢复如初,却需要一生。
我没有说话,而是用力擦着手上的泥土。
辛然忽然凑过来挽住我的胳膊,娇嗔道:“我们算不算一对患难姐妹?”
我迅速推开她:“那倒没有。”
辛然嘟起嘴装不开心。
我沉声道:“从今天起,我不认识你,更不认识李碎,我从来都没有被绑架过,也从来没有去过幽林,只是因为工作压力大,一时冲动离家出走而已,这段时间我都在外地见网友。无论旁人怎么询问,我都会是这套说辞。”
言外之意是,我绝不会出卖她。
辛然灿烂地笑了,轻轻抱住我:“辛苦了,沉小姐。”
我怔在原地,安静地接受了这个拥抱。
然后她潇洒地转身,走向了与我不同的方向。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辛然。
一切都恍如隔世。
街边的楼,路上的人。
以及,爸爸妈妈呆掉的脸。
他们老了许多,仿佛与我分别了十几年。
虽然父母对我去见网友的说法将信将疑,但也没有追问下去。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让他们不忍心开口吧。
“平安就好。”我爸强作镇定,双手却始终在颤抖。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知道回来……”妈妈的嗓子早已哑透了,嘶吼着扬起手,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巴掌打过来,而是猛地将我拽进了怀里,用了最大力气抱住我。
这样的父母,怎么可能抛弃自己的亲生儿子?
会不会,李碎讲的那个故事,真的就只是一个玩笑?
会不会,真的是我想多了?
心中有一千一万个问题,可我却只是把脑袋埋进妈妈胸口,低声说:“妈,我想吃你做的红烧鱼。”
我闭上眼,想大哭一场,却流不出一滴泪。
回到久违的卧室,一踏进房门,脑海里便响起了李碎幽幽的声音——
“那个房间非常温馨,有着雪白的吊顶,阳光洒满每一个角落,书桌和衣橱被整理得一尘不染,地板上铺着柔软舒适的地毯,床头放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空气中有清新剂的味道。”
“而这一切,本该是属于我的。”
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花板,雪白的吊顶逐渐变暗,最终变成黑色的石砖,如同一块棺材盖,直直朝我压过来。
我闭上眼,提醒自己只是错觉。
耳边忽然响起尖利的风声,似有一场暴风雨来袭。
我睁开眼,却见窗外阳光大好。
我想抱抱自己,却发现手上的泥土还没有擦干净。
似乎永远都擦不干净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记不清自己回来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三个月。
因为我每一天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拉紧窗帘,蜷缩在床上,日复一日。
我有了新手机,每天都会收到许多同事朋友的慰问短信。我一条又一条翻看着那些短信,却一个字都不敢回。
因为,他在看着我。
苍白的。
阴冷的。
如同鬼魅的。
正站在那儿直勾勾盯着我。
明明窗外阳光普照,树茂花开。
而我的周围,却有着驱不散的泥土气息。
仿佛我的身体还停留在幽林深处没有回来。
每天早上一睁眼,我的视线都会对上天花板上那只黑色的眼睛。巨大的眼珠一圈又一圈地打着转,仿佛要把我整个人吸进深渊。屋里飘满了燕麦粥的香味,一转头,便能看到李碎正坐在床边,冲我温柔地笑:“起来吃东西。”
每一天。每一天。
每一天都是如此。
哪怕是处于睡梦中,我似乎都能感受到他正躺在我的身旁,像以前一样把我紧紧箍在怀里。
“放过我好不好?”我流出泪来,一遍又一遍哀求。唯有在他面前,我才能流出眼泪。
只剩下一只胳膊的李碎缓缓靠近我,白皙的脸庞逐渐崩裂,汹涌不断地冒出脓血。那道我亲手种下的狰狞刀疤,在他脸上渐渐扩大,弥漫至整张脸庞。他伸出冰凉的指尖抚去我眼角的泪,用腐烂的喉咙断断续续发出声音:“渺渺,我好想你。”
我张开嘴,大概是发出了尖叫,只是我什么都听不到。
卧室门忽然被推开,妈妈冲进来,紧紧抱住了濒临窒息的我。这个曾经因为长出几根白头发便坚决要去理发店染黑的爱美妈妈,此刻已经满头灰白,仿若垂老妇人。而背过身去擦泪的爸爸,曾经我心中最高大挺拔的男人,此刻的身影却是那么渺小无助。
而这些,都是因为我的脆弱。
这是全世界我最亲最爱的两个人。
好想把心中的恐惧与委屈全部告诉他们,好想把我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倾诉出来,好想让他们摸摸我的头,安慰我不用再害怕。
可我不能。
我一个字都不能讲。
我只能努力冲他们微笑:“没事,做噩梦了而已。”
既然是噩梦,便总有醒来的一天。
或者说,必须醒过来,逼自己醒过来。
我的人生,不应该被那段肮脏不堪的经历毁掉。
太阳照常升起,四季照常更替。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或事而停滞不前。
而我要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恢复正常生活。
上网,看电视,一日三餐。做一切正常人会做的事。
尽管,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梦魇总是被不经意揭起。
比如在网站上无意间看见的,跟李碎买给我的一模一样的裙子。
比如电视上偶然播放的,跟李碎一起看过无数遍的某部恐怖片。
比如饭桌上那碗冒着热气的,跟李碎一起喝过无数次的燕麦粥。
比如爸爸妈妈一次次亲昵地唤着我——渺渺,渺渺,我们渺渺。
攥紧发抖的拳头。
稳住踉跄的双腿。
抚平痉挛的心口。
我一遍又一遍警告自己:不要崩溃。
不能崩溃。
不可以崩溃。
坚持了那么久,忍耐了那么久,我终于回家了,我成功了,我赢了,我凭什么要崩溃?
又一次在半夜醒来,我看着直直站在床边的李碎,轻声说:“我知道你只是幻觉。”
李碎惨白着脸,想要靠近我,我颤抖着正视他,凄然一笑:“你碰不到我的,你永远都碰不到我了。”
鲜血从他的眼中缓缓流出,如同血色的泪,滴落到地板上,连同他的身体一起,化为虚无的空气。
只是后遗症而已,我告诉自己。
这些所谓的幻象,以及萦绕在我四周的泥土气息,都是后遗症。
夜夜都在我梦中出现的,那张苍白如同鬼魅的脸,也是后遗症。
李碎在我面前倒下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幽林带来的后遗症,会跟随自己一生。
但我绝不能被击垮。
因此变得消沉抑郁,余生都活在梦魇中,那是傻瓜才干的事。
因为,逃离怪物身边的我,并没有错。
背叛他,抛弃他,埋葬他。全都没有错。
我只是除掉了一只打乱我平静生活的害虫。仅此而已。
毕竟,我才是受害者。
最无辜的受害者。
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发出短信提示音。
我拿起手机,看到了那位男同事的名字。
我的……幸运日。
爸妈告诉我,在我失踪期间,他来过家里很多次,帮了不少忙。
他这些天发了很多短信给我。
每句话都很简单,明明是一些再平凡不过的日常,与我却像隔着山海。
“领导让我转告你,你的位置一直都在,随时欢迎你回公司上班。”
“你隔壁座的沈姐要结婚了,给很多同事都发了请帖,也有你的。”
“你家附近的废弃公园被拆了,最近正在施工,听说要建一个大商场。”
“明天天气不错,很适合出门散心,要一起吗?”
——明天。
只要活着,就会遇见希望。
平时不留情面的领导,会在你失踪后为你保留公司位置。
没说过几句话的同事,会在你落难归来后默默充当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