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府上下一片欢喜,杜兴翰在外生意做的红火,家中又要添丁,那可真的是双喜临门!
当事人姜姜高兴不起来,她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到来究竟是好是坏……这么久相处下来,她其实比旁人都清楚,杜兴翰这个人绝不是外人以为那样的温文尔雅——毕竟他做的可是大烟生意,能会是什么良善之人。
时间如溪水般平静缓慢的流淌过去,来年莲蓬成熟的时候,姜姜给杜兴翰生了一个雪团子般的男孩,取名为杜樘。
姜姜看到杜兴翰挽着袖子在宣纸上写下一个“樘”字,只觉得这个名字念在嘴里莫名的温情,写出来也仿佛有种堂堂正正的气势。
可姜姜不识字,并不知道此“樘”非彼“堂”。
在杜樘满月的时候,杜家大肆庆祝,连檐下的红灯笼都全部换了新的红布,府上红彤彤的一片,入夜的宴席好不热闹,山阳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部来了。小小的杜樘被奶妈抱去给大厅的老爷们看,这一去便是小半个时辰,直教后厅的姜姜坐立难安,她听着远处觥筹交错的声音又是一阵恍惚,那种莫名的不真实感时隔一年再次袭来。
等到杜樘被抱回来,姜姜看着襁褓中的小孩,孩子神色蔫蔫的,而脸颊上居然有一小块油渍!奶妈嘴里絮絮叨叨的讲着刚才在前面各位老爷们是怎么夸赞杜樘的,还有位老爷送了个鸡蛋那么大的金锁,出手很是阔绰,连她这个小小的奶妈都得了几颗碎银子。奶妈说得眉飞色舞,却没留意到姜姜木然的神色。
杜兴翰大约是不爱这个孩子的——不然怎会让孩子像那戏班子的猴子似的被围观那么久?这些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拿他做小少爷,不然怎会连孩子的脸被人用油乎乎的脏手碰了都不知道?姜姜想。
第 32 章
杜兴翰不爱她,只拿她当个花瓶,亦或是搪塞外面那些饿狼一般的女人的借口。
正当姜姜越想越凄然时,下人来通报,说二爷前来拜访。
姜姜茫然的抬起头:“二爷?杜……兴临?”
这个二爷便是杜兴翰一母同胞的亲弟。自杜兴翰掌家后,他仿佛对这个弟弟很是优待,锦衣玉食的供着,要什么给什么,金钱上从不吝啬,可谓是有求必应,但是家里有些阅历的老人都看了出来,杜兴翰这是想把这个弟弟养废掉,不然怎会纵着他吃喝玩乐,却不请老师教他念书?
然而当年那个被父亲与祖父看好的聪敏少年,虽没有如杜兴翰预期般变成个废物,但是自父亲与祖父去世后性格大变,整个人阴郁非常,可以十天半个月不出屋门,不说一个字,又或是大半夜站在院子里发呆。这么几年下来,杜兴翰才放下心,这个弟弟没有成废物,却成了个怪物——但都无所谓,反正已经没有威胁了。
姜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让人将杜兴临请进来
只见帘子撩开,进来一位瘦弱的少年,可身量已极高了。他有十二三还是十五六?姜姜想着,这位小叔子她实在是陌生的很,甚至这般打照面还是第一次,他在这个家中太没有存在感了,要不是他忽然来访,姜姜甚至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人。
杜兴临进来也不说话,抬手将一个锦包扔到案几上,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啪嗒”一声,很有分量的样子。
姜姜知道这是给孩子的礼物,连忙让人收着,她抱着孩子去杜兴临面前道谢。
可杜兴临面无表情的看着孩子,仿佛没听到姜姜在说什么。姜姜尴尬的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本身也不善言辞,能说的话也说干净了,这位小叔子却没有任何反应。
屋内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姜姜抱孩子的胳膊酸胀不已,杜兴临还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孩子。
正当姜姜想要奶妈把孩子抱走的时候,却听杜兴临忽然开口:“叫什么?”
姜姜如释重负,连忙小声回到:“杜樘。”
“哪个樘?”杜兴临居然追问了一句。
姜姜迟疑了一下,让小丫鬟去她的卧房内拿了那张宣纸过来。
“这个。”姜姜解释到:“这是当时大爷写的,想必是让孩子堂堂正正的意思。”
杜兴临瞥了一眼那张纸,转眸看向姜姜:“堂堂正正?”
这个语气有些微妙,姜姜敏锐的感觉到了,有些结巴的问:“不……不是吗?”
“樘,柱也。”杜兴临微微摇头。
姜姜有些迷惑,柱?柱子吗?
这时,只见杜兴临微微倾身,虽仍是垂眼看孩子,却是低声对姜姜说了句话。旁人都没有听清,就见杜兴临转身离开,只留姜姜站在原地,如遭雷劈。
自这天起,府中便开始流传着一个说法。府中新添的这个小少爷根本不是杜兴翰的儿子,而是二爷杜兴临的孩子。传的还一板一眼,有人说看到满月宴那天,杜兴临趁着杜兴翰在前厅接待客人的时候,在后面与这位小嫂嫂亲昵了好久。而且呀,这个平时恨不得烂在自己屋子里的人,居然破天荒的跑过来给孩子送了贵重的礼物……
谣言愈演愈烈,等传到杜兴翰耳朵里时,已经在府中传了半个月之久!
而消息闭塞的姜姜,直到杜兴翰来兴师问罪时,才得知了这个荒唐的谣言。
杜兴翰屏退了下人,立在姜姜的屋中看着小床上的孩子,一言不发。姜姜被他这个看不出喜怒的样子吓的直发抖,却不敢开口说一个字为自己解释。
就在气氛有些胶着时,忽的吹来一阵风,将姜姜半掩的窗户猛地吹开,发出令人心惊的“呼啦”一声。姜姜仓惶的看向那个窗户,满眼都是血色的夕阳余晖。
“他们说,樘儿是老二的孩子。”杜兴翰转过身:“可我看着孩子还是像我的。”
还不等姜姜说什么,又听杜兴翰轻笑了一声:“可是我和老二一母同胞……到底是像我还是像他?”
姜姜身子一抖,一下子跪在地上:“爷……我没有……樘儿他确实是你的孩儿。”
杜兴翰微微抬着下巴,向下睨着伏在他脚边的女人。
姜姜看到杜兴翰绣着暗纹的衣衫在她眼前荡了一下,她咬着下唇想去抓他的衣摆,杜兴翰却转身出了屋子。
“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你不能自证,就带着这个小孽畜给我去死。”
自证?
姜姜委顿在地上,她忽然觉得很荒谬,这种事情如何自证?杜兴翰莫不是想让她把心剖开给他看?
这是个不眠之夜……
“姨娘,夜深了……”小丫鬟拿来铜剪,将烛芯拨了一下。
姜姜望着快燃尽的蜡烛,慢慢合了下眼。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要不,咱们去找找二爷吧。”
“还怕污水泼的不够多吗?”姜姜按住额角:“罢了……”
小丫鬟看着身形单薄的姜姜,没明白她这句“罢了”是什么意思。
三天转瞬即逝,这日吃罢午饭,杜兴翰身边的大管家便来请姜姜去前厅。本来这是一件丑事,普通的男人恨不得死死捂住,可姜姜去了前厅,看着乌泱泱的人,心终是狠狠的刺痛了一下——杜兴翰不在乎,也没想给她脸面。
姜姜捏紧了袖中的手,她在厅外顿了一下,而后抬步进了“审判庭”。所有人的目光凝聚过来,只见这个娇小的女人身着素色的衣衫,发间只有几只简单的发饰,她上了一层薄妆,整个人看起来清丽纯洁。
杜兴翰见她进来,将手中的账本撂在案几上。
姜姜也抬眼看向他,二人的目光在空中汇聚。
这似是二人第一次如此直接的对视,杜兴翰忽然发现那个胆小懦弱的女人第一次挺直了脊背,一副贞烈的模样,杜兴翰甚至能想出她为了自证清白一头撞死的情形,心中不由得嗤笑了一声,一个花船出身的贱婢装什么贞洁!
姜姜没有错过杜兴翰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他瞧不上她,可为何装作深情的模样?
“解释吧。”杜兴翰说。
“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姜姜看着上座那个男人,柔柔的笑了:“我今日只这一句话。”
“那老二来说,你和你这个小嫂嫂有没有什么首尾?”杜兴翰侧头去看一旁的杜兴临。
姜姜从进来开始,目光只在杜兴翰身上,完全没留意到杜兴临也在,此时她不由自主的也看向杜兴临。
却见杜兴临依旧是一副阴郁的模样,冲她勾勾嘴角:“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姜姜微不可查的瞳孔一缩。
杜兴翰冷笑一声,抬手做了个手势,就见杜兴临身后的人抬脚踹向他的膝窝。而姜姜身后的婆子也推搡了姜姜一把,姜姜猝不及防扑倒在地。
杜兴翰抖抖衣袍,来到姜姜身旁蹲下,抬手抚向她的耳畔:“你可知这是什么?”
“这是母亲的陪嫁,南海绫螺珠,可在月光下可以发出莹莹的蓝光……”说着他捻了捻姜姜耳畔的珍珠耳坠,眉眼中居然有了一片柔情:“这珠子本就稀少,想找到两颗一样大小,一样圆润的配成一对儿,更是难上加难……你可知,你耳上的这对珠子价值几何?”
听着杜兴翰语气中从未有过的怜惜,姜姜的身子抖了起来。
“买下十座当年你我相遇的那花船都绰绰有余。”杜兴翰手腕一转抚上她的脸:“二弟可真是大方,这么个价值连城的宝物都愿意送给你……”
电光火石之间,姜姜忽然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她猛的回头看向她的那个小丫鬟。
这个小丫鬟平日里负责给她梳妆,衣衫首饰全经她手,包括今日!
杜兴翰心情好的时候珠宝首饰一匣子一匣子的给姜姜送,姜姜只是大致过一眼便让这小丫鬟收起来了。是以今日这小丫鬟给她挂上这对珍珠耳环时她没有多想,只当是为了搭配衣衫所以从首饰匣中翻出来的。
而这么贵重的耳饰不是她这个小丫头能随便拿到的,一定是背后有人授意的。
是……杜兴临?
姜姜又转头去看一步之外的杜兴临,他被几个粗使奴仆按在地上,正努力仰着头看着她。
杜兴临见她似是回过味了,又说了一遍:“我说什么来着……”
不!不是杜兴临!
“你?”姜姜这下终于有力气抬手抓住了杜兴翰的衣摆:“你为何要这么做?樘儿是你的儿子啊!”
杜兴翰凄惨的笑了一下:“都这个时候了还不承认吗?那我来说。”
杜兴翰扯过被姜姜抓住的衣袍,站在厅中指着杜兴临朗声说到:“我时常不在家,你便与这个贱妇私通,后来她怀了你的孩子,你们商议之后决定留下这个孩子,而将我蒙在鼓里……可怜我还万分期待这个孩子,贱妇临产时我还连夜快马加鞭的赶回来,孩子满月时大摆流水席邀请全城的人一同庆贺!你在暗处看着,是不是特别畅快?”
“哈哈!”杜兴临笑出了声。
“你二人看我不知情,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了,便开始肆无忌惮,因此满月宴时你便借着送礼的由头光明正大的来看自己的孩子。还送了母亲留给你的绫螺珠给你的好嫂嫂!”杜兴翰似是说到愤懑处,激动的脖子都涨红了:“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暗度陈仓?真有你的啊!”
第 33 章
杜兴翰拖着沉重的步子坐回椅子上,无力的摆摆手:“我对你二人如何,大家都有目共睹,可你们却,却如此不知好歹……二弟,自父亲与祖父离去后,我念你年弱,对你是百依百顺,生怕照顾不好你将来没脸去见父亲。姜姜,我在秦淮江畔与你一见钟情,虽你身份低微不能担当主母之位,我知是委屈了你,因而我心中暗暗发誓此生只你一人,只与你白头!所以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能给的我都给了……”说到痛心处,杜兴翰抹把脸:“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也没有理由做这个恶人。你们,你们自离去吧……”声音中难掩疲惫,好似刚才的慷慨激昂用完了他所有的力气。
按着杜兴临的奴仆放开了他,只见杜兴临没事人似的,拍拍膝盖站了起来,不顾众人的目光,将姜姜搀扶了起来,登时厅内一片哗然。
只听杜兴临说:“既然如此,委屈嫂嫂了。”
姜姜像被火燎了一般推开杜兴临,厅中的众人开始窃窃私语,姜姜茫然的环顾四周,喃喃到:“疯了,全都疯了……”
姜姜跌跌撞撞的回到自己的屋子,发现屋中只有杜樘在啼哭,却是一个下人都没有,但这样也好……姜姜关紧门窗,她觉得所有人都想活吃了她,只留他们母子二人也好……
这么一下,姜姜才有空清理思路,但是她是一个毫无见识的深宅妇人,根本不知道杜兴翰污蔑她是为何,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但是,姜姜看向襁褓里的孩子,她知道这个地方是真的呆不得了,必须要离开。
趁着这时没人,姜姜迅速收拾了包裹,她挑了几件不起眼的衣衫,又从妆奁里将纯金的首饰挑拣出来——虽然她很想硬气的不用杜兴翰的钱,可是她要带着孩子逃走,没钱是不行的。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可带的,没多久姜姜便收拾好了,她左右看了一下,将包裹藏在了床上,用帐幔掩着。
这短短的一晌像是用尽了姜姜全部的力气,她坐在梳妆台前,映着烛光看镜中的自己,其实自己从来都算不上美艳,杜兴翰却似是很喜欢她这种柔弱无骨的江南女子,那些个在莲台上起舞的女子、烟馆中唱小曲的女子,都和她类似……细白的皮肉,娇小的身量,如涵澹水雾的双眼,杜兴翰口味一向专一。
姜姜将耳上的珍珠耳环取下,本想恶狠狠的砸地上,可是杜兴翰说了,这东西价值连城,又是他母亲的陪嫁,倘若她真的弄坏了这对耳环,杜兴翰怕是真的会扒掉她的皮。想到这里,姜姜还是轻轻将耳环放入匣内。
万籁俱寂,院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姜姜想了想,又起身从衣橱里翻出一身粗布麻衣——她若逃出去,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有些显眼,不如说是回乡奔丧。
姜姜听着更漏声,将麻衣套在外褂内,抱着杜樘合衣躺在床上,等着夜深人静时再悄悄逃走。
不知不觉的,大半夜过去了。
忽然姜姜听到屋外起了嘈杂声,她一下从浅眠中惊醒,瞪着双眼仔细分辨这声音。像是前院出了什么事,在纷乱的脚步声和低喝声中,姜姜还听到了犬吠!
这动静像极了当年在花楼上有姑娘逃走,阿妈带着龟奴去捉人的时候,但一般很少有姑娘能逃走……阿妈为了杀鸡儆猴,都将捉回来的姑娘拉到众人面前狠狠的毒打一顿,然后扔在柴房让她们自生自灭,熬过去的姑娘再也不敢逃,没熬过去的姑娘也没逃掉,总之,是生是死都离不开这个魔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