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老臣有一事启奏。”
“准奏。”
“皇后娘娘欺君之罪。”
我难掩紧张的神色,只正了正身。
江琮脸上多了一抹玩味的笑容,“说下去。”
“皇后娘娘并非出自云氏,而是出自陈氏,是陈黎穆陈大人府上的庶出二小姐。”
我攥紧了拳头,“哦?本宫竟不知道沈大人为本宫换了生父…”
太傅打断了我,继续说道,“皇上,此刻证人便在宫中等候传召。”
“宣。”
“宣,大理寺卿陈黎穆之女陈玉妗上殿!”
陈玉妗……呵,既是如此,我无话可说。
你是逼我至此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向江琮行了一礼,便开口道,“皇后娘娘原是臣女庶妹陈玉娴,后来一日为四王所劫,在府上住了一段时间便被四王送入太师府,成为云氏嫡女,云予娴。其生母也并非是太师之妹云氏绾淑,而是……周国清河郡主云令之女。而因清河郡时常战乱,故而郡主委身流落到暮国被臣女父亲收作妾。”
“皇上,云氏无罪,一切皆是臣妾所为,请皇上降罪。”
我板正地跪在大殿之中,跪在他面前。
月白色的衣衫衬得我更加纤弱单柔,招人怜爱。
只不过,他怜爱的或许是沈大姐姐吧。
如今我也只这一件值得他留住我的性命了。
不知是不是幻觉,他淡然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心。但他还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既如此,那便将皇后幽居长乐宫,四王赐死,至于太师府……”
“皇上,老臣提议,给太师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如今清河七州还在周国手里,不如派太师长子云泱与次子云澜领兵北上,收回失地。”
“皇上!臣…”
“那便依沈卿所言罢。”
……江琮连说话的机会都不愿给阿言。
“…皇后,往后长乐宫就是你的冷宫。”
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往日恩宠,皆是利用。
第17章 长乐
我在长乐宫的宫墙上,借着清冷的月光,用小石头刻着自己。
‘窗外梨花旧时雪,今人何流故人泪。’
阿微见了这两句,甚是难过,我朝阿微笑了笑,“阿微,取个题可好?”
她摇了摇头,我知道,她不想看我消沉下去。可我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帐中只有无边的夜色和无尽的寂寥。
‘宫深人怨离情别,终望红墙叹清月。’
‘剪朱弦断思念绝,吹宫灯灭情意凉。’
‘昔年笔下皆荒唐,黄粱初觉空惆怅。’
是皇后又如何,是嫡女又如何,是王妃又如何,是宠妃又如何。
我们想要的,不过都是一场空罢了。身在这红墙绿瓦中,瞧着是一派生机,竟是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我站在宫门口,阿微拿了件儿披肩给我披上。
“小姐,明儿就是立春了。”
我问她,“兄长回朝了吗?”
阿微甩开我的手,冷不丁冒了句,“小姐,你只关心你的兄长们,你能不能为你自己考虑考虑啊?!”说完话她就走了。
我在檐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她走进去了。
我也跟上了。我在正门左侧瞥见她掉眼泪。
傻丫头,你躲着我,我就不知道了?
“嫔妾参见皇后娘娘。”
我旋身将门关上了…把明微关在里面。
这位林氏的父亲是杨氏的家臣,所以她一进宫就被封了沁嫔,又有封号又有地位。
“长乐宫如今是冷宫,沁嫔这样圣眷正浓的贵人还是少来些,让皇上知道了不免迁怒了妹妹。”
林氏扯了扯嘴角,“你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我今日来,是给你报喜的。”
我一个身在冷宫的弃子,又有什么可喜的呢。
“沁嫔怕不是跑错了宫,找错了人,年纪轻轻便落得一身莽撞的毛病。”
霎时脸上火辣辣地疼。
沁嫔给了我一耳光。
她指着我的鼻子,“你别以为你还是从前那个受宠的皇后,如今皇上已然厌弃你了,厌弃你全家了,你这贱人还有什么底气嚣张。”
……全家?
我揪起她的衣领,“什么全家,你快说我阿爹阿娘和兄长怎么了!”
起风了。
我被她身边的老奴给推在了地上。
正因为前些日子她在长乐宫门口欺负低位妃嫔,我当着陈公公的面儿给了她一顿没脸,所以近日长乐宫的侍卫也增加了,但在宫里又有什么性命之忧呢。
宫里都心照不宣的,打人不打脸,所以我罚她杖责二十,闭门思过半月,她正一股气没地发呢。
树前树后各有哀愁,有风无风都不自由。
身前是明艳动人的宠妃,身后是不停叩门的姐妹。
我抬眼看她自顾自的朝身上拍了拍,好像身上有灰要掸似的。随即她便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将死之人。
“您那两个了不起的哥哥,都死啦。皇上圣明,他们打了败仗,只是将太师夫妇赐死送出关外,见见他们引以为豪的好儿子。至于葬在哪儿,啊不,有没有地方安葬,嫔妾就不知道了呢。”
不可能!江琮他说了会呵护我的,他会护着大哥二哥的性命的,他不会逼死阿爹阿娘的!
她衣袖里掉出来一封信,那是……大哥的字迹!我想将它夺过来,奈何人不遂人愿。还是被那老奴先一步抢了回去,于是大哥给我的信,对我的牵挂,都被撕碎了。
都被撕碎了。
君情缱绻,身叙绸缪。
便夺我之爱幸,斥我于幽宫。
又或许并不是她杨氏,该恨你江琮。
要赐死四王那日,我是求了情,因而他更加愤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哦对了,这封信,是贤妃娘娘让我给您的,您就好好欣赏欣赏吧,皇后。嫔妾,告退。”
只记得那天的小雨像针一样,扎进了长乐宫娘娘的心里。
明日是立春了,春寒料峭,这春风倒如秋风般萧瑟。
我将被雨水打在地上一片片的信,拼拼凑凑了好久。
我再也拼不回哥哥和爹娘了。
大哥和二哥说,子然是哥哥们的宝贝,在宫里受了委屈,为奸人所害,是哥哥们无能,而今他们若夺回了清河七州,我在宫里就不会受欺负,腰杆子就能挺直了,他们在战场上杀敌越多,我在宫里就会越安全。
所以,他们赌上了性命。
早知一朝嫁与君王,以色事其便好,真心是最不要紧的东西。有了真心,全族人都没了性命。
是春天了。
花朝节那天,宫里很热闹,可晚上没有月亮,只有长乐宫冷清得像在服丧。
在冷宫里,枣泥糕可不容易得到啊。这还是我为了阿微特意托人带话给静好才有的呢。
阿微也只是个小姑娘,还是偷偷放她出去玩玩,我让明偌在宫里等着阿微回来。
明偌是个知恩图报的,他为我倒了一杯茶,只是端茶时手有些抖。
也罢,他本来就是个侍卫,怎会像阿微一般细致入微,会伺候人,抖就抖罢,这种事以后还是可以跟阿微学学的。
啪啦!
茶杯碎了。
顷刻间长乐宫外的侍卫涌入宫中,个个蒙面持刀。
早就知道了,明偌是她的人。今日便是我的死期,已然放弃了抵抗,身前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影子。
是子安。
此刻,我拉着他的衣角,躲在他身后。我知道,有他在,我是安全的。
黑夜里的人打了许久,宫中无人注意到长乐宫,长乐宫里的人,同样无人注意到暗处的明偌。
他向我的方向丢出两只飞镖。
子安本就是以一敌众,毫无优势,如今更是被小人偷袭,他为了护住我,硬生生接下了那两只飞镖。
他闷哼一声,没过多久倒了下去。
…那飞镖上沾了毒。
“……子安!”我跪在地上抱着子安。
他嘴里吐出鲜血,一只手抚摸我的脸颊,比风温柔,“…子……子然……”
我拉着他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你说,我听着,我听着!”
“下……下辈子,换我先遇……遇见你。
……子然,别……别哭了。
我爱你,你要替我……活下去。”
“不要!我不要你死,你不能死!周子安,阿娴跟你走,阿娴跟你走!我们回家……”
子安的手落下了,我们回不去了。
我抓住他的手放在我的脸上,眼泪滴在了我的手上。周小侯爷和冷宫废人,玄翊将军和暮国皇后,子安和子然,周言和云予娴,我们都回不去了。
或许是因为我曾是他的主子,又或许是阿微的缘故,他给了我痛哭一场的资格。
我站起身来,缓缓向他走去。
“事已至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只恨我自己,留着你却害死了他。”
他手起,刀亦落。
狠狠地扎进了阿微的心窝。
我推开了明偌,抱着倒在地上的阿微。
她看他的眼神里,有不舍和愤懑。
“傻丫头!你怎么往他刀口上撞啊……我是活不成了,可你还能拥有自己的幸福啊!”
阿微用尽力气把手盖在我的唇上。
“小……小姐,我……我想吃枣泥糕……”
我看见明偌失了魂一般疯地去桌上拿,送到阿微嘴边,可她不愿张嘴。
我拿了过来,喂给阿微吃,“……阿微,你自陈府起就跟着我,如今竟一天舒心日子都没过过。”
“……小姐……我……我是愿意的。阿玹走了,明微……明微想护您一辈子。
好了好了……不哭了,小姐……您永远都是明微……最……最敬爱的娴小姐。”
阿微闭上眼,眼泪流向两边,一边是我,一边是明偌。
她轻声说了句,“……我恨你。”
我抚着阿微今日过花朝节,和我未出阁时一般无二的散发,只有明偌怔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要带阿微走。
我看在眼里,他很喜欢阿微,她也是。可这么多阴差阳错,他们永远等不到拜堂成亲那天。
罢了,阿微最喜欢他了。
第二天一早,江琮去了贤妃宫里,带她出宫微服私访。
这种事不难知道,其实就是出去消遣一日,贤妃总是弄得人尽皆知。
等了一天都没有等到皇帝啊。
今日戴着子安贺我及笄的那双玉镯,愿如此镯,朝夕相见,穿上了遇刺那天的一袭蓝衣。
我扶着子安,一同坐在了湿漉的秋千上。
长乐宫,殿里是干的。
我把一只描绘精致的盒子丢在了角落里。
火起时是一天晚上,或许在御花园,或许在长乐宫,灭时我该早已死去,只不过中间有故人看望,隔着一道宫门,眼看她将一只耳环丢在宫门口。
不,那只耳环不是她的……不过我如今也什么都管不了了,她向我行了三拜礼。
沈婉瑜,你赢了。
黄昏了,天上的雨也该停了,火也烧得越来越旺了。
脚步声越来越响了,我先看到的是常羲,常羲身后是……好像是九王爷。
不对不对,暮国哪里来的九王爷。
宫门外的太监宫女们提着水桶进来灭火。
我与常羲隔着火海,她的眼里噙着泪,我将子安推进熊熊烈火。
离宫门口最近的那一块地的火已经被灭了,干干净净。
我最后看常羲一眼,带着不舍,常羲身后的人冲了过来,我旋身赴入大火。
只差一步。
这个春天,梨花败了,雪也停了,万物复苏,有人长眠。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带我回到家乡,他做夫君宴请四方。
子安,只愿你岁岁平安,即使生生不见。
对不起。
“暮国章景帝江琮爱妻
明景皇后云氏,薨
宣德八年,二月初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