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性子是没话说,可实在奢靡了些。那处衣裳顶贵,我听说一件披帛便要三四百文钱,就莫说一身裙裳直奔了数两银子去。”虞婆婆瞧一眼厢房处,“按理小娘子自个赚的银两,老婆子不该说什么。但你瞧瞧,这没日没夜的打着璎珞,人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可能不知,她持针的手还不如老婆子稳,整日颤的厉害。”
“昨日竟又接了一批凌云寺回赠香客的璎珞,凌云寺乃我敦煌仅次白马寺的寺院。开口就是八百幅,一月的时间,这眼睛都要熬坏了。”
“戒尘和尚,老身瞧着你同小娘子关系匪浅,且去劝劝。为了身绫罗,弄坏了身子委实不值。或者这小娘子有啥别的缘故,你也去问问。老身说不出大道理,提了两回也无甚用处。”
虞婆婆默了默,押了口茶继续道,“还有一桩事,这小娘子不对劲,近来一连几日,打璎珞不是做的飞快,便是失神扎了手。一旦扣结出错,便直拿剪子缴了方算。便是方才不过错了一针,打了个死结,本是挑一挑便成的事,小娘子抖着手没理出来,结果夺过剪刀便缴了个干净。我瞧着她似是等着什么,没盼上,伤了精神头。这可大可小,成日也没个说话的,能说出来解了郁气便罢了,别触了五脏,结成内伤……”
“还有什么吗?”李慕问道。
“还……”虞婆婆瞪他一眼,“这些还不够?你还想小娘子遭多少罪。”
“你就是这般给你阿兄照看人的?”虞婆婆年过半百,早已历过人事,看透人情,言及“阿兄”二字,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面前这对男女,说他们是叔嫂却总觉得别扭。说不是这等关系,那涵儿小娃天天“叔父、叔父”的比划着,而两人确是守着叔嫂之礼,半点没有僭越。
对这一层,虞婆婆早早得了李慕的嘱咐,自不会多言。
“小僧不是这意思,我去看看她。”李慕合掌行礼,然走出一步,却又顿下脚来。
这些日子,每回她下山,他虽都陪着,却都隐在暗处。远远见她牵着孩子在街道慢慢走着,或是立在虞婆婆处帮着卖璎珞,虽是孤影孑立的病态样子,却也不曾想到她伤神至此。
眼下,闻她不好,他急去看她,却觉近身情怯。
“近身情怯”四字在脑海中闪过,他便彻底停下脚步,她尚是自己的长嫂,他如何能起这样的心思?
“小和尚且慢,小娘子眼下撑不住,睡过去了。容她歇一歇,晚些时辰你再去吧。”虞婆婆起身拦了一把,似想起些什么,从袖中掏出给他。
“难得的机会,小娘子歇下了,我总算弄到些,你看看。”
是裴朝露前两回吃的药,李慕年少从军了几年,同伤员兵将在一起,懂一些粗浅的药理。他闻了片刻,拧起的眉间稍稍松下,里面是一味五石散,当是止疼用的。
五石散入药,原就是镇定散痛的作用,用得合理自不伤身。
只是这样想着,他便更加难安了,怎样的疼痛需要她择五石散的药来止痛?
南方天际,还未见雪鹄带信归来。
李慕千头万绪,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琉璃扳指从他袖中划出,落在掌心,是要接了那位置吗?
李慕抬起头,目光从繁叶茂枝扫过,最后落在对面那扇合起的窗户上。
下日午后的风拂面而来,樱桃树翠叶萋萋,果子油黄,昭显着无限生机活力。
同房内,缩在被中抱着白瓷坛掩声流泪的女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裴朝露将将躺下时,也没抱那个坛子,只是睡意朦胧里梦见了年少那些事。
那个被她牵着手从冰冷深宫拖入宫外艳阳下的少年,在婚后,终于不再怯懦畏缩,胆子大的惊人。便是白日里,也敢抱着她歪倒在矮榻上,啃咬她耳朵脖颈。
“我想好名字了,要是生女儿,小字就择芙蕖二字。”
“芙蕖即为莲,佛经说不著世间如莲华,常善入于空寂行,说的就是你。”
“就是高贵、圣洁、常做好事的意思。”他伏在她身上,喘着气揶揄,“王妃不是这样吗?你做了天大的善事!”
“什么善事?”
“嫁给了为我,做了我妻子。”他没脸没皮道,“为表夫人功德,便让小女随了芙蕖二字。”
大梦醒来,裴朝露翻身抱起瓷坛只想往窗外扔去。然双手握上,她就止了动作,若是阿渠还活着,如今比涵儿还要大些。
她抱着瓷坛卧在榻上,眼泪一颗颗地落。
那个说她人如其名、纯如朝露的少年郎君,在经年后,竟是半点不信她。
她能熬住东宫五年里李禹无休止的折辱和摧残,却受不住李慕对她的一句怒喝。
李慕没在这个时候来,便也不曾听到她捂着被衾压抑和破碎的哭声。
更不曾看到他年少结发的妻子,抱着他们未见天光的女儿残损的骸骨,无助又无望的模样。
裴朝露迷迷糊糊睡了近一个时辰,醒来时日头已经偏西。
她用清水洗了把脸,铜镜中现出一双红肿的眼睛。怔了半晌,遂揉了揉眼角,借着仅剩的一点日光,坐在窗边继续打璎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