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裴朝露怕李禹的折辱粗暴。
现在,裴朝露开始害怕李慕的斥责。
他一怒,一厉声,她便觉得她死去的少年郎连尸体都破碎了。
她被李慕按在马车角落里,只得两手死死攥着榻座边沿,控制着自己不要颤抖,片刻道,“你不要我吗?还是……嫌弃我?”
“我、连一百两银子都不值了吗?”
李慕滚烫的身体,已经彻底随着心一起凉下来。半晌,他松开她,有些颓然地坐回榻上,沉声道,“不要说这样的话。”
风起风落,星星眨着眼睛不说话。
月光照亮一点来时路。
裴朝露拢着衣衫,猛地掀起帘帐,跳下马车,跌跌撞撞往城中奔去。
她还有多少日子,她只想见一见自己的哥哥。过了今日,又要再等十天,若是消息被旁人买断,她便再也得不到了。
可她哪里跑得过李慕,不过半丈地,便跌在地上,被他拦下了去路。
“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银子……”裴朝露被李慕禁锢在怀里,只拼命捶打他。
“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李慕抓着她双肩,“什么事情值得你把自己弄成这样?”
“今日一夜歌舞,你想过……”出口的两个字被咽下去,李慕突然有些恼怒自己。
如何反复要提及她不喜欢的人与事,无端刺激她。
“有事,你和我说。”几息后,李慕放轻声色,试图安抚她。
只是隔了六年时光,他总也想像不出她如今的敏感和恐惧到底有多强烈。
夜风拂面,带着风沙的粗粝,模糊裴朝露聚不起星光的双目。
她仰着头,已经没有站立的力气,只呆呆望着李慕,未几她的双腿一阵刺痛,整个人从他掌中滑下去。然而她意识尚存,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却没有一个字从口中吐出来。
他后头顿住的话,是他又想提及他的兄长。
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皇兄,她如何能告诉他,她要银子是打听二哥的下落。
二哥砍了李禹三根指头,叛了他李氏山河,是他们李家眼中的乱臣贼子。她不能泄露他的消息,尤其是对面前这个人。
能确定二哥还活着,就很好了。
人活一世,总是诸多遗憾,她该知足的。
她咬着唇口低垂了眉眼,拂开他握在自己臂膀的双手,轻声道,“没事了,我不要银子了。”
李慕没有松开她,一把握住了她手腕,“今夜太晚,明日我去取银子。”
裴朝露摇了摇头,一点点拨开他的手指,吃力地往马车方向走去。
“我现在就去,成吗?”李慕望着摇摇欲坠的背影,追上一把抱起了她,“你歇一歇,很快便取来了。”
“我……不要了。”裴朝露挣脱不开,惶恐地摇头,“真的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那一声声“皇兄”落在她耳际,她哪里还敢要!
她安安静静坐在马车最里侧的角落里,垂着眼眸,好半晌低声道,“能回去了吗?夜深了,涵儿寻不到我会急的。”
“对,你还是个母亲,别糟蹋自己。”借着朦胧月色,李慕看着她一身章台处的旖旎衣衫,心口揪着,又闷又堵。
然而,他不知道,她不仅是涵儿的母亲。
她还是阿蕖的母亲。
裴朝露掀起眼皮看他,几瞬之后又垂了眼睑,沉默着点了点头。
*
是夜,万籁俱寂。
城楼上,阴庄华这几日都换了戎装,来此体验守城的艰辛,不偏不倚将方才马车外的一幕尽收眼底。
先前,她因李慕对樱桃的态度,曾怀疑大悲寺中的苏氏是李慕喜欢的女子。甚至一度推想李慕和离的缘故是为了这女子,故而对他的好感降了不少,但又总觉哪里不对。
这厢俯身观夜景,苍茫月色中,虽听不到城下两人争执些什么,但他们的一举一动,看似克制,却又是熟稔。
这种感觉,非多年故旧不可得。
她在幼时曾见过一回李慕,那是他头回征西,抵御龟兹。十六岁的少年一战成名,大军返回路过敦煌郡,父亲设宴接风。
宴会上,她扮作男装随家族子弟陪坐在他们一侧,暗里观察着这位来自皇城的齐王殿下。属臣诸将往来敬酒,赞誉声声,然他眉宇间却没有多少兴奋之色,只有若有若无的急切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