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去敦煌,李慕撩帘回望,直到苦峪城消失在眼帘,方落下帘帐,轻阖了双眼。
却也不知为何,在略显颠簸的马车内,他连入眠都困难。却还是在半睡半醒中,数月来头一回梦见了裴朝露。
她坐在樱桃树下的秋千架上,冲他流波浅笑,笑意盈入眼眶,真切而温柔。
该是满心欢喜的事,该是流连不肯出梦的事。
然暮色上浮,车驾停在客栈歇息,他却挣扎着从梦中惊醒,掌心冷汗濡湿,整个人莫名心悸。
“送只雪鹄给城中暗卫。”李慕坐在车马中平复心绪,“只需报平安即可。”
“属下即刻去。”那是数日前派去的暗卫,完全是因为他在阳关道上忧心忡忡,方从敦煌寺中择了人选送去。
如今便用上了。
*
新月如钩,裴朝露哄睡孩子,又在榻边陪了小半时辰,确定孩子睡熟,方轻轻剥开他手指,起身回了自己院中。
月色朦胧,她在院中廊下烹煮一壶茶。
铜炉火势盛大,壶中沸水翻涌,她的手覆在刚看完的卷宗上,人有些愣神。而掩在袖中的另一只手,还握着这日阴庄华塞给她的那张字条。
“阿昙!”裴朝清拿了件披风过来,轻声唤她。
“阿昙——”他拎起熟盂,顺势将炭篮中的火势浇灭,“你想什么呢?这三沸水都老了。”
“……二哥!”裴朝露一个激灵回神,匆忙想要去拿炉上熟盂。
“往一边坐,再烫伤了。”裴朝清拂开她,示意将他臂弯中的披风接过去,“夜深风寒,就这般坐着,仔细受寒。”
“又烫又寒的,调和一下岂不正好。”裴朝露垂眸系好披风,抬首与兄长笑道。
“说什么浑话。”裴朝清整理好湿透的茶器,回身吩咐侍者再寻一套送来,“多年未得你烹茶,今朝夜色甚好,二哥讨个口福。”
侍者来去很快,未几一套崭新的茶具便奉在了桌案上。
茶艺六道,炙饼、碾末、取火、烧水、煮茶、酌茶。对于裴朝露这般出身高门的女子,自是不再话下。
然今夜,她却完全心不在焉,好不容易在裴朝清左一句,又一句的提醒下,到了最后一步酌茶。
酌茶,便是将茶舀进碗里。只是头一步尤为重要,需得将第一次舀出的茶汤贮存在熟盂里,以作抑制沸腾和孕育沫饽之用。结果裴朝露舀来直接入碗,推到了裴朝清面前。
裴朝清也未多言,只捧来轻嗅。
到底,这茶水入不了口。
他放下茶盏,叹了口气,“你到底在想什么?”
陶瓷茶盏磕在黄花梨木的案桌上,发出脆生生的一记声响。
夜深,人静,水停,火熄,周遭一片宁和。
这记声响便格外清晰。
裴朝露颤了颤,抬眼醒神,只是一双近来稍有光亮的眼睛,带了两分忧色。转眼,却是肃正了容色,含笑望向兄长。
“二哥回来了,凡事自不用你一人担着。”裴朝清缓了声色,将茶汤回于熟盂里,换来自己煮,须臾将烹好的茶汤递给胞妹。
“便如这茶,你煮不好,便二哥来煮。煮坏了,二哥且给你补上。或者你累了,不愿煮,总也没有为难你的。”
“纵是宗毁家亡,但让你得个安生,二哥也还是能做到的。”话至此处,裴朝清拍了拍她肩膀,“你身子好得差不多,五石散的药瘾也基本除去,不若还是听二哥的,带着涵儿走吧,寻一处……”
裴朝露止住兄长话语,反手握上肩头那只温暖厚实的手掌,片刻摇了摇头,“二哥不必再劝,这苍茫人世,阿昙不会留二哥一人。”
她伸手端了那盏茶水,轻辍了小口,容色重归冷静。
只抬问,“二哥想带族人回家,便需为裴氏正名。”
“那,如何为裴氏翻案正名?”
裴朝露拢了拢身上衣衫,将茶盏捧在手心,盈盈望向兄长。
却轮到裴朝清一时无话了,他自与那人商量过,亦是想好了对策,只是其中有些关窍尚未整理通透,且还涉及到李禹,便还未想好完整的说辞告知裴朝露。
唯恐她听来心中抑郁,多有愁思。
裴朝露见兄长神色,只直起身子往后靠了靠,面上笑意愈浓。
她深吸了口气,将案桌上卷宗打开,这是她从空明处得来的情报汇总,还有部分是她自己原就知晓的一些情况,如今亦一道汇在了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