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负献捏紧手中的退学申请书,心情并不沉重,反而有种解脱的快感,好像一切“山穷水复疑无路”,此刻“船到桥头自然直”,无比庆幸自己已经达到国家法律认可的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的年龄标准,可以让她完全自主地行使权利,不必受他人置喙。
刚穿过池塘,行政楼的玻璃门处倒映出一人绰约身姿,他正和几个长者说些什么,后者皆是一脸遗憾惋惜,拉住他的手臂不放。
李珰脸上带着歉意,温和地笑着,一一婉拒了他们的请求。而后冲一行人颔首,大步流星地朝出口走来,面色含春,好不得意,正要和门口的崔负献撞上。
她连忙把手上的退学申请书往后一塞,挂起假笑,好似无事发生:“你怎么在这!”先转移话题再说。
来人收敛得意,故意沉下眉眼,严肃说道:“身后藏着什么,交出来,饶你一命!”作势伸出右手,示威性地勾勾手指,表示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将犯罪证据上交。
崔负献一想,觉得也没什么,只是自己现在见了李珰,出于学生对老师的天然敬畏,下意识地就想掩饰错误之类的,此时回过神来,潇洒地将纸页递过去,还得意地扬了扬,重重拍在他的掌心:“还有什么!申请退学呗!”
李珰这下真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思了,眉眼一挑,郑重地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语气同样一板一眼:“为什么退学,就为了和我在一起?”
被人猜中心思她也不羞恼,扬起下巴,轻哼一声:“算是吧!”
李珰的表情更加阴沉,似乎下一秒便要指着她的鼻子骂她蠢,目光幽幽地锁住她的视线,无形中拷问她内心的真实答案。
崔负献毫不慌张,且不说她的回答本就是肺腑之言,况且某人上辈子言而无信,这笔账她还没清算呢。
上辈子她打不过李珰,又是他手下的兵,仍他作威作福便罢了,这辈子男女平等,大家都是读书人,谁拧得过谁,还得比划比划才有定论。
李珰被她的幼稚表情逗笑了,一把揽住她,不想对面的人毫不留情地一把推开,连连后退了两步,左右观望着周围环境,确认无人经过。
“拜托,现在还在学校,你是我的老师好吗?”崔负献一脸“你好不争气”的无语表情,严格维持着她同李珰之间的楚河汉界,虽然这种师生关系即将终结。
“哼!”李珰重重哼了一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页,慢条斯理地仔细拆开,眼神玩味地盯着负献,最后手指夹住纸页一角,将它骄傲地扬起,神色得意,语音拉得慵懒暧昧:“不好意思哦,崔小姐,我抢先一步喽。”
崔负献一把抢过,飞快扫过首行印着的三个大字——辞职信。
“你,你,你你,你你你——”崔负献不可置信地连连打量着纸页和那人嚣张的眉眼,尚不及理清思绪反驳,李珰已经光明正大地搂住她的腰身,拥她入怀。
“没什么好说的,迟了一千五百年,现在的分分秒秒我们都要分外珍惜。”李珰拥着她向前行去,语气有些感慨,“何况这一辈子,我先走过了三十二年,即便我能活到八十岁,剩下的时光于我而言仍觉不够。”
“李珰。”崔负献握住腰侧揽住自己的宽大手掌,因为一直暴露在寒风中,泛起凉意,“我们——”
“嘘——”李珰侧身,捂住她的嘴,视线相触,俱是动人暖意,撩人心神,“说好的,等我说。”
他拉着她来到无人处,是学校东门的梧桐树下,因为远离学校CBD,又不靠近宿舍,学生很少从东门出入,小径上的人很少。
李珰还是注意降低影响了的,这让负献稍稍安心。
两世记忆嵌合而成的灵魂让李珰无法像现代人一样正常地单膝跪地,深情款款地说出标准台词:“崔负献,我爱你,嫁给我好吗。”
虽然他平时以彬彬有礼的教授身份示人,骨子里藏着的孤傲灵魂和保守倾向决定了他至多只能凝视着爱人的眸子,双手将她的脸颊温柔托起,然后强硬开口:“和我结婚。”
连“和我结婚吧”都不是。
也只有崔负献能理解这并非是他的薄情,把求婚当命令,在他的语言系统中,这句话的意义大概和“嫁给我好吗,我给你跪下了”差不多。
她虽心中欢喜,却不敢立刻作答,有些疑虑倾诉而出:“会不会有点仓促,我们这一世的灵魂还没有充分了解。”
虽然两个人都没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猪跑的理论经验还是储备得相当充足,何况她的室友已经提供了一个鲜活并且随时更新进展的现实案例:两个陌生的灵魂要走过千山万水,历经种种磨合才能契合一生。
这个小问题根本阻拦不了李珰的决心。
“还有一辈子可以了解。何况,这辈子你只能和我结婚了,你就当,这是上天注定。”他说得十分笃定,尤其念出“上天注定”四个字的时候,语气难得缱绻缠绵,蛊惑迷人。
崔负献盈盈一笑,重重点头,抬起手腕同样捏住他的双颊:“和你结婚。”
李珰改为十指相扣,雷厉风行地便要直奔民政局:“那赶紧走,再过一会儿人家就下班了。”
“欸,等等。”负献忙不迭拉住他,踩住刹车,笑得得意,“先去趟派出所!”
“去派出所干嘛!”
她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自然是改名字!”
李珰夺过,细细观察一番,眉眼一挑,没好气地调侃她:“某人之前说‘崔负水’这个名字不好听,怎么,如今不想要个文雅点的名字了?崔负——涎——”
最后一个字从第四声降为第二声,他的腔调拉得老长,负献一听就知道他在拿上辈子的事打趣,作势便要甩开他的手掌。
“好了,李太太,不管你取哪个名字,这辈子都得和我生同衾、死同穴了。”他将两只手掌重新叩合,牢牢紧贴,不留一丝缝隙。
负献侧身扫过他的五官,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温热模样,差一点她就要错过了。好在,那些逐渐遗忘的沉痛记忆随着这人的降临皆变为前尘往事,微不足道了。
她用力地回握,定下誓言:“好,生同衾,死同穴。”
崔负献来淮城大学念书的时候将户口迁了过来,派出所和市区的行政中心在一处,改名字倒成了要紧事,领结婚证成了顺手牵羊。
毕竟,两个人看着身份证上的女子从“崔负献”变为了“崔负水”,那种微妙的情感连接大概也只有彼此能真切体味。
倒是结婚证领得轻松,不若前世婚书聘书,又有八礼的漫长流程。两个人像是去医院挂号一般安然从容地等待叫号,然后悠闲地从红房子里出来。民政局给的誓词对于二人的经历来说太浅,不长不短的三分半钟,彼此像是无情汇报台词的机器人,以致工作人员怀疑他们是否自愿结合。
可是台本上的这些他们都经历过了,生离死别,荣华富贵,贫穷苦难,乃至最无情的时光阻隔,他们唯一的缺憾亦平山填海,成全了前世今生尚未经历的安宁喜乐。
直到结婚证新鲜出炉,一如前世的灼灼绯色,负水这才想起一些现代结婚需要处理的流程。
李珰将结婚证交予她,她仔细收进双肩包的夹层:“我们是不是该见家长?”
李珰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嘴角边勾着笑意:“你现在才想起来,是不是有点晚了,李太太。”
负水扬起下巴冷哼一声,潇洒地甩起书包,先一步走下台阶:“反正呢,我妈你是见过了。”还说她很专业热情。
李珰快走几步跟上去,与她十指相扣,两个人的步调终于统一,惬意地晃荡着牢牢牵绊的手掌。
淮安的冬季降临,说话吐气间嘴边都会拢起白雾,李珰慢悠悠地引着她向前走,声音懒散轻快:“我父母已经定居国外了,我如今三十二岁,婚姻大事他们虽鲜少过问,大概心里日日都在烧香拜佛。之后定个时间吧,正好父母们见个面,把婚礼的事定下来。”
负水听他心中已有盘算,干脆放宽心任由他全权做主,得意地扬起相扣的手指,笑得甜蜜:“是,下官听令!”
正常人眼中的恋爱结婚,大概不是他们这般,火急火燎又步步扎实,顺理成章。
幽静的行人道上,负水倚着他的肩膀,稍稍抬眼就能看见他的侧颜,明明他的温度触手可及,呼吸声也近在咫尺,可每走几步,她都要侧目打量一眼他好看的侧颜弧线,确认他的样子。
李珰终于在一个红灯间隙驻足,扳过她的身子,神情严肃,嘴角边隐隐抖动,明明压抑着笑意:“李太太,新婚第一天,你也不必这么热情吧。”
她的目光像三月西湖的春波,层层叠叠,朝自己涌来,千娇百媚而不自知。
她早已不做男儿装扮,发丝散落,分成两股,自然地从肩线上滑落,虽然是寻常装扮,已是女子惯爱的粉白与天蓝,脚上踩着短靴。
若是这些还不以迷惑他的心智,影响他的判断,那眸底倒映着的白皙精致的面容,应当是他没有第一眼认出她的首要缘由。
这一世没有战乱,没有烽火,她不必为生存奔波,为父亲报仇,有着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和顺遂平和的人生,所以比之前世的假儿郎更为鲜妍。
最重要的是,这一世,她二十四岁,他从未见过她二十四岁的模样。
思及此,他缓缓抬手,指尖抚摸着她的柳眉,凝视着她眼底深处的眷恋与不安:“不用怕,我在,这一世,生离死别都没可能。”
负水沉默良久,终于展露欢颜,紧绷的肩线和背脊彻底放松,她释然一笑,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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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两个人的第一面属于“纵使相见应不识”,李珰没有见过二十四岁活泼明艳的崔负水,负水也未见过三十二岁温文儒雅的李珰。
遣笔作李珰(21-2)
李珰领着负水去了自己的公寓,不是学校的学者公寓,依他所言,是他父母在出国前担心他活活穷死留下的家产。
家具典雅有些老旧,室内明亮,装修风格简约,好在多年前一家人生活的痕迹完整地保留着,不算冷清。
李珰娴熟地从鞋柜中拿出女款拖鞋,是新的,吊牌还没剪。
他扬起笑脸,更像是青涩的少年邀请心仪的女孩儿第一次回家作客:“李太太,有请。”作势还恭谨地伸出手臂,替她指引方向。
负水被他逗笑了,举止还算大方,任由他牵引着参观了客厅、厨房、书房,最后来到主卧。
他邀请她进入秘密基地,这一回少女终是有些羞涩,驻足门口,先由视线入门,将卧室上下细细打量一番。
衣柜、双人床、写字台、床头灯、NBA海报、唱片、纪念品、阳台。
“怎么没有照片?”她淡淡发问。
他一样轻声回答:“不太喜欢照相。小时候有一些,被我爸妈带走了。”
李珰倏然上前一步,拥住她,语气温柔:“结婚照可以多照点,反正有的是地方。”
负水靠在他的肩上,安心地嗅着家的气息:“好。”
晚饭是李珰下厨,她太过期待,一直倚着门框看着他操作,大名鼎鼎的李教授便在夫人的注目礼下将白糖误当成了盐,一桌子菜甜甜蜜蜜,也算应景,这一辈子,新婚之夜怕是难忘了。
收拾好一切,两人依偎在沙发上看着章怀太子墓的考古纪录片。
时针缓缓走过十点,一直沉浸在讲解词中的负水有所察觉,后背上那股灼热缠绵的目光,从开始到现在,没有转移阵地。
她回身,看着自己的丈夫慵懒地倚在沙发一角,一手撑着鬓边,头懒洋洋地侧着,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虽然嘴角带着笑,却并不是欢愉的笑意,神容戚戚,更似苦涩愧疚的笑容。
负水撑起身子凑了过去,呼吸缠绕呼吸,她看到了他眉峰处的小痣。两个人的视线隔空交织了片刻,直到眼泪因为重力从眼尾处轻盈落下,速度之快,负水来不及接住它。
李珰就这样偏着头,深情地将她的身影融入骨血里,继而化成滚烫的泪水来熨平心底叫嚣翻涌的情谊。
他抬起手,明明是他落泪,仍本能地遵从自觉,像前世的月夜,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用指腹擦拭她的珍珠。
“负水,我走后的那段时间,你一定过得很苦。”他如此笃定,根本不需要询问。
负水安顺地贴上他的手掌,不作一言,只静静地望着他,像是清溪凝望青山,而青山自然倒映在溪水深处,浓墨重彩,挥之不去。
耳廓一时只能接收到时钟走时的嘀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