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传——窥谷忘反
时间:2022-05-01 09:01:15

良久,他才敢虔诚地颤抖着开口:“给我讲一讲,我走了之后,你经历的事。”
 
我想听一听,你受的苦。
 
溪水环抱青山,潺潺溪流,温柔交付,一声一句,皆为故事。
 
李珰摩挲着她的眉骨,轻轻浅浅的一笑,柔声发问:“傻子,你就任由张钊扣着你呀,为何不直接告诉他真相,说你无意领兵,为我报仇。”
 
负水轻笑一声,声音空灵,像是逸散的流云:“因为那时候,我是真的想抛下一切,去找你。李珰,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你得准许我有疗伤的时间。”
 
男人蓦然红了眼眶,却没办法辩解一句。
 
两人对坐一夜,直至天光大亮,无限生机涌上砖墙,自成剪影。
 
元旦假期的第一天,新婚的第二天,该做些什么呢?
 
李珰拨弄着妻子的秀发,发尾在指尖旋转成结,他勾起一抹笑意,提议说:“不如开始我们的蜜月旅行吧,第一站,去淮城博物馆。你不是还没有去过吗?”
 
负水拥住他的腰身,将脑袋靠在他的肩窝处,轻轻点头:“好。”
 
章怀太子墓地下密室发掘消息一出,引起广泛的社会关注,无数人猜测棺椁合葬的男女是谁,画上的银甲将军又是历史上的哪位英雄。
 
博物馆为了吸引客流,先期开了一个太子墓专展,不过是数字影展,将出土文物的电子资料整理播放。
 
李珰和负水对博物馆的藏品没有太多的兴趣,很多他们前世已经见过了,说不定还用过同款。各个展厅不过浮光掠影,走马观花般浏览一圈,最后终于到了顶层的数字展厅,人流量虽大,观众基本都是匆匆扫视画面,赶着去出口处的长椅上歇歇脚。
 
只有李珰和负水二人走得极慢,每走一步,指着墙上的影视资料小声交谈,男子倾身,女子抬头,肌肤相触,因是新婚,虽当事人未有察觉,举止间不自觉含着一股耳鬓厮磨的缱绻意味,周围的游客皆侧目围观,又自觉避开二人。
 
墙壁的正中央是李珰写给司马烠的书信,笔墨被放大数倍,投影阴暗交错,烘托出时光凝滞、今古相会于此间的震撼氛围,因此,画面前方驻足打卡的观众最多。
 
“李珰,当年我打开书信的时候,最后一行字沾了水,你现在可以说与我听了吗?”负水问他,视线遥遥落在远处的光影图案上,神情恍惚。
 
【自豫州破,四王入局,将士身死,北征南下,一心尽托,盼天下民,得万世安。今吾身死,从吾生志,惟愿锦衣从身,葬于故土,得见山河统一。光熹勿念,吾不怨不悔,望天下担之。
 
谨忆少年志,扛万民之刚鼎,治安世之人间。】
 
原来这就是二人年少时的许诺。
 
扛万民之刚鼎,治安世之人间。
 
说来唏嘘,许下这愿景之人,一人成了籍籍无名的废太子,一人成为青史不得留名的罪臣。
 
但又好像冥冥中注定,不多不少,缺了这么一块。所以为此志向以身证道的那些人,在历史中轻飘飘带过,又一代代承继不绝。这似乎成为一种精神符号,不特属于谁,但人人都可以成为它的化身。
 
博物馆之行的最后,二人赶上终场的晋朝歌舞表演,从展演厅出来时已经接近闭馆时间,馆内只剩最后一波游客。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处,博物馆的玻璃天顶有日光倾泻而下,负水在光明处拥抱住自己的爱人,攀附在他耳边,情谊绵绵:“李珰,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可以光明正大、毫无顾虑地说,我爱你。”
 
爱人一手扶住她的腰肢,一手轻抚她的青丝:“我也爱你。”
 
 
遣笔作李珰(终章)
 
 
元旦过后,李珰得等这个学期结束,交接完工作才能正式离校。
 
好在除了李珰开的课程,二人没有其他联系。章怀太子墓项目结束后,负水正式回归导师张怀远门下,兢兢业业地开始为毕业设计准备材料。
 
负水冲着窗外发愣已经有一会儿了。
 
卧室的办公桌连着阳台,她稍稍侧身便能沐浴在冬日暖阳下,手边的电脑屏幕因为长时间没有操作已经熄屏。显然,负水的心思已经飘远。
 
李珰辞了淮城大学的工作,研究所那边抛出橄榄枝,聘请他为研究专员,李珰考虑了片刻,说是新年后回复,也不急于一时,故而新婚妻子还在苦苦思考着毕业论文开题报告的时候,某位专家正在羽绒被内惬意地赖床。
 
键盘声的久久停滞最终唤醒了李珰的心神,他掀开被子草草起身,披了件毛绒外套,踱步走到床头坐下,离妻子的办公椅只有一臂之距。
 
“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的嗓子带着起床时的沙哑。
 
李珰知道,负水不是因为开题报告而郁闷苦恼到出神几小时的人,更可能是别的事撼动了她的某种信念,她才纠结到如此地步,还不愿求助于他。
 
负水这才回头看着他,表情果然有些疑惑苦闷。她抿了抿嘴,干脆转身,正襟危坐,直面李珰。
 
“你还记得之前我准备退学的事吗?”她严肃发问。
 
李珰也拿出正经态度来,点点头,示意她可以认真倾诉。
 
负水轻轻叹气:“其实决定退学,不仅仅是为了和你在一起,你知道,我一开始转入历史专业就心思不纯。”
 
她凑近一步,握住他的手掌,抬眸望着他好看的黑眸:“因为你的事,让我觉得,也许我终其一生去寻求的历史真相,只是欺世盗名者的伪作,那是故事,并不是历史本身。”
 
李珰看见了她眼底的挣扎与迷茫,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抚摸着她的背脊,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傻子。”
 
“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每一个历史研究者都会经历的阶段,更广泛一点讲,从事科学研究的人,都会经历一段怀疑科学的时光。”
 
他恶作剧般揉乱她的长发,语气上扬,透露出得意:“恭喜你啊,李太太,嫁给一位当过历史教师的好丈夫,现在让他为你指点迷津吧。”
 
负水被他逗笑:“好啊,请李老师赐教。”
 
李珰拉着她去了书房,书房三面墙改成了直顶天花板的书柜,各朝各代的官史私史,各家版本都收藏了一套。不同于有些人用书籍装饰门庭,这些资料被主人翻阅过多,线边开裂,纸页边角翘起,书册贴着大小不一的纸条,标注着简要札记。
 
其中最为瞩目的是《晋史》,各个版本分别买了四套,单独占了一排,从左到右,越来越旧。
 
他抽出一本,领着她细细翻阅,一页一页,直到熟悉的人名映入眼帘,他才停止动作,指尖抵着墨迹,还有旁边附上的铅笔小字,写得是献武帝末年四大世家日益倾颓,皇权复兴,新的利益集团形成,四皇子煓继位。
 
身侧的男子柔声劝慰:“负水,你看,除了我,他们都真实存在着。也许史料记载未必完全真实,可我们扪心自问,即便是千年前的你我,洞悉全局吗?清楚全部真相吗?”
 
“天下之势,你我不过恰好顺势而为,出现在了那个时间地点。所成功业,也从来不是出于我李珰一人之身,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负水点头,她想起当年和郑云、淮七坚守阳郡,城中百姓以肉身堵住城门,等待援军到来。
 
“所以,这些功绩归于我李珰,和归于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对于后世之人而言,本就是透过这些历史事件去看到客观的发展规律,前人走得更远,后人就能少走一步、快走一步。”
 
“负水,这远比证明我存在过,有意义得多。”
 
李珰说出这番话,说明他虽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却早已经淡然放下。这一次,是自己钻了牛角尖,有了矫情,不如他洒脱。
 
负水绕过弯来,终于不再纠结千年前的事,只当做一场机遇良缘,让她遇见李珰。
 
“是,我会好好继承这份事业,用科学严谨的态度对待专业问题,不受感情左右。”她坚定地许诺,眼中阴霾消散,复归清明与灵气。
 
虽然科学,未必正确。可是用科学的态度与手段追寻永远向前的发展真理,正是历史学者的神圣使命。
 
李珰见她恢复正常,觉得自己的腰都要被她压麻了,找了个洗脸刷牙的借口,匆匆开溜。
 
从洗手间出来,电脑桌前的人同那天研究室的情形一样,荧光映上她的脸颊,双目炯炯有神,迸发出迷人的魅力,里面藏着热情与痴迷。手指运作如飞,像蹁跹起舞的蝴蝶,键盘声终于流畅回响。
 
李珰以为是自己的话给了她思悟,如今迷障破除,开题报告很快有了灵感。
 
他插着腰踱步走到她身后,倾身凑在她耳侧:“在写什么。”
 
负水盈盈一笑,眉眼荡漾:“你猜。”
 
李珰稍稍眯住眼睛,电脑屏幕上赫然印着三个大字:李珰传。
 
“这是什么?”他蹙眉,表示有些不满。
 
负水攀住他的脖颈,飞快地在他颊边印下一吻,旋即转身投入如火如荼的创作事业中:“李先生,你不允许我科学地证明你存在,那我把你的故事写成小说,你应该不会再阻拦我了吧。”
 
李珰摸着颊边残留的口水,不满地皱皱眉:“随便你,不过,我要一个happy ending。”
 
负水发出一声愉悦的笑音,没想到一个三十二岁的历史系教授这么时髦,故作严肃地拍着胸脯认真作保:“是!下官听令!”
 
李珰起身,看着某人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恶狠狠地扣住她的肩,在她的嘴角猛嘬了一口,得意地翘起臀部准备早餐——不,午餐去了。
 
卧室传来妻子娇俏的高音:“李珰,我要吃阳春面!”
 
李珰系好围裙的后腰绳结,因为反手操作不便,试了好几次,胳臂差点抽筋,而某人毫无帮忙的自觉,于是认命般高声回复:“知道了!”
 
一个半月后,趁着枕边人呼呼大睡,负水艰难地搬走他压在腰上的粗实臂膀,小心掀开床被,踱步来到电脑桌前,开机,打开文档,删除掉最后一行的“全文完”,轻轻敲下键盘:
 
【他不是典型的少年将军,不够意气风发,不是战神转世,没有什么大的志向,一生只想做个庸俗懒散的闲人。
 
所以,世人素来用以指摘旁人的气节和情怀,不能束缚他。他孑然一身,孤傲清醒,像是一块想要拥抱暖阳的冰,时辰一到,他得走,谁都留不住他,连他自己也不能。
 
这就是靖远大将军李珰,希望你能认识他。
 
最后,谨以此文告白我的爱人李先生:你永远是我的个人英雄主义,我爱你。】
 
此后年年岁岁,你我只有安宁喜乐。
 
 
无人敢写帝皇书(番外)
 
 
清心殿内靡重的苦味药香与檀香终是消散,新帝登基,改元天耀。
 
天耀年间献武帝的明陵与章怀太子的陵寝皆修缮完毕,定棺封土。这也意味着从天寿九年八月底持续的淮安内乱彻底结束,晋国因此内耗严重,故而新帝准了朝臣的启奏,同魏戎议和,只是要求豫州必须归于晋土。
 
先帝遗诏,撤回宣告李珰及其部下叛国之罪的诏书,同时禁止晋国百姓妄议李珰及其部下生平事迹,虽然没有直说,却鲜明地昭示着周山之事的不寻常。
 
魏戎自然明白,晋国如今是有能力攻入洛平的,像李珰一样,不动声色地潜入京郊。
 
一时两国都需要战略缓冲时间,修筑工事,积攒国力,对天下一统的皇权霸业徐徐图之。
 
朝局稳定后,沈咏年致仕还乡,其孙沈静方卸中书令迁大司空,已经北上负责同魏戎议和协商。如今中书令一职悬空,李三思虽仍为中书侍郎,实则肩负起中书令起草诏书、掌管玉玺的重任。
 
先帝遗诏中的内容一一践行,如今只余最后一项,修撰史书。
 
从修史的诏书颁下至今,短短一年已有七位內史官请旨罢官,不愿曲笔。司马煓也无意为难这些谨守本分的史官,只随便降降职、罚罚俸禄作罢。献武帝要求国史不予记载李珰及其统帅的流民军之行迹,先不论其伟业,只说其牵扯到的重大事件犹多,若遵行遗诏,唯有矫笔一计,将原事安在其他人身上,而这实在违背撰史者的良心。
 
史书之价值,本就考验撰史者的情感与立场,无论何种秉中直言,仍有偏颇之语,一生兢兢业业,无非求一个“真”字,希望前人之事,能启迪后世一二。这是史官的气节。
 
金銮殿内,众臣朝会结束已经散去,华贵威仪的台阶之下只有一个年轻男子恭谨地跪在原地,不愿起身。
 
李三思站在龙椅旁专心侍墨,天子今日起了兴致,召人取来素纸澹山砚,挥洒一番,气定神闲地同台下的臣子对峙。
 
司马煓擅长人物工笔画法,由章怀太子亲自指导启蒙,而故太子的书画又习于沈咏年门下。许是因着这层关系,司马煓算是沈咏年的半个学生,而殿中沉默着违抗圣旨的儿郎是他的玄孙,沈书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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