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纪小,但武艺超群,关键是手段狠辣,做了山寨的二当家。后来官兵带兵剿匪——虽然以前也有过,大家伙都不放在眼里,能勾结的勾结,不能勾结的直接杀了。但是这回不同,朝廷似乎铁了心要荡平淮水匪患,派了皇帝的儿子,章怀太子这尊大佛亲自领兵上山。
李珰便是那时下的山,司马烠给了他五千人马,将他安排在张景玄麾下做了前锋。可惜后来这五千人全部葬身玉溪峡,做了尸桥,满羌人踩着他们的尸骨打败了晋军,他们成了晋国的耻辱,李珰作了罪该万死的逃将。
李珰官拜大将军,唯有玉溪峡一事无人再提起,怕触犯国之栋梁的逆鳞,自然更无人在意玉溪峡的前因后果,左不过一笔旧年烂账。
多年后,李珰自己也不大愿意回想这桩旧事,这是他戎马一生中仅有的败笔。
但,作为唯一的,还活着的当事人,他怎么可能不清楚真相呢?玉溪峡之战前,他九战九捷,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好像还是苍山上说一不二、称霸山头的二当家。曾经他灭了一个又一个山头,如今距离灭掉一个王国也只有一个玉溪峡。
他所有的意气全部埋在了玉溪峡,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所有。
张景玄已经快七十岁了,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何以持枪上马,大杀四方呢,左右无非为后世子孙搏个万世不倒的荣华富贵。益州必须还在张家人手里,若李珰成为平羌战役的第一功臣,益州这块肥肉便会在李珰和陈刘顾家的博弈间失手。
为了成全卢仲之,张景玄只能杀了李珰,还有微不足道却又颇具威胁的流民军。
李珰没想过找他们算账,他自认是自己轻狂天真造成这般结局,所以没想过谋一个真相。
可眼下,他是真正起了杀心。
硝烟四起的双耳山只有胡定荣带来的五万人马,其余五万,他让沈淮三一边派人佯攻豫州辖下的二十七郡县,一边赶着逃民后撤让靖远军混入其中。自己则领着“大军”直逼豫州城,与伍左林决战。
原本拖住南阳援军的沈淮三却没有如期返回豫州城,伍左林领着残军从西门撤逃。两桩事无一不彰示着陈善炜的诚意只维持到拿下豫州城为止。剩下的,便是他陈善炜与李珰的较量。
李珰卸了甲胄,上面的血腥气腻得发苦,银刀依旧别在腰间,一身红袍,青丝散落,脸上半是血痕,半是白皙的皮肤,可怖乖张。
他没有进城,无数锋利箭矢瞄准了他,城墙上的旌旗换成了飘扬的、阴郁的黑色,旗帜上是古朴的“晋”字与“陈”字。城门上方的瞭望台前,站着的是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他自报家门,说是陈雀。
大战结束,他是真的有些累了,连□□的马儿都开始低垂着头悠闲地吃草,可是他手上的青铜钺依旧重如千金。
陈雀说,陈家要豫州,还要他李珰以身殉国。
李珰没有回答他,甚至懒得抬头。身后的靖远军自觉一字排开,长矛铁盾压上;而后是攻城的云梯与机械车,弓箭手已经箭在弦上;步兵严整地散在两翼,中间是骑兵。
胡定荣从一侧空地打马飞来,怒气盈面,血丝浸目。他无需向李珰禀报,引马安静地立在李珰身后,立于万军之前,长剑出鞘,举臂一掷。
原本寥旷的山野间响起沉沉战鼓之声。
李珰拉住马头,马儿不满意地发出鼻音,扬了扬尾巴。
“取箭来。”李珰长臂一挥,两个卫兵急急跑来,双手接过青铜钺,立于一旁。又一弓箭手上前奉上一把长弓与三支箭矢。
陈雀没见过李珰,先前虽为靖远军的调度有序暗地吃惊,如今自己占据豫州城,居高临下,有恃无恐。若能杀得掉李珰,便是功上有功;若让李珰逃走,自己先入主豫州城,攻下豫州,首功当为荆州军。
李珰三箭已经搭上弦,右手用力拉满,箭弦擦在鼻梁间,堪堪露出一双凌厉张扬的黑眸,带着志在必得的轻蔑。目光所至,箭锋所向,万人所指,皆是城墙之上,略显稚嫩的少年。
“李珰!你敢杀我,我伯父不会放过你的!”陈雀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扬起手中利刃,“弓箭手准备!”
一声令下,长箭齐发。
李珰的箭快了一步,城上箭羽落下之际,刚刚叫嚣狂妄的少年已应声倒下,周围一片混乱,箭羽只倾覆了片刻便失了章法和威力,被李珰身后的箭阵压制。
同陈雀射出的箭羽不同,靖远军的箭羽上染了烈酒与磷粉,发出瞬间,箭羽化为烈火,点燃了萧肃寂静的豫州城。
混合着身后断断续续、清浅不明的军鼓声和号角声,李珰持起青铜钺,举过头顶,因为用力,背脊和肩线崩得笔直有力。
身后大军只能看见前方的绯色身影,李珰的声音很小,旋即耳畔边的军鼓声和号角声变换了曲调。
坚壁清野,一个不留。
天染上静默之前的灰蓝之色,一轮橘红色的圆日从山与山之间降下。李珰这次只站在城外任由将士们冲锋陷阵,青铜钺被他背负身后,显得轻巧无比。上面的血迹擦着衣袍看不出痕迹,发丝因为粘稠的血液粘在脸上,怎么看,都不看出这是一位威风赫赫的年轻统帅,倒像是亡命天涯的无名侠客。
城门大开,看得清里面燎起的冲天烈焰,映照着半边天发红发亮,在这个早春,军士们挨习惯了山野间的天寒地冻,忽然觉得有种围炉夜话的温暖。
李珰牵着马走进豫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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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司马烠(hui,第二声,古指光或光的颜色)
遣笔作李珰(7)
周日,研究室众人下班都比较早,崔负献整理完资料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候,不到四点。顾文佳问她要不要一起走,崔负献想了一下笑着拒绝了。
她还得向李珰报告手稿上的内容呢。
研究室很快只剩她一人。
崔负献也不觉无聊,随手抽出书架上的一本《书帖集》,封面简单,没有出版社名称。应该不是出版作品,估计是师兄师姐们整理后装订的合集本。
没看几页,门口传来脚步声,崔负献抬眼一看,正是李珰,手里提了个公文包,风尘仆仆,发丝湿润,衣衫半湿。
“外面下雨啦?”崔负献放下书,走到窗边一看,果真下起阵雨。
李珰脱下外套,在饮水机边接了一杯热水,崔负献一看,心里懊悔自己表现得不大积极。
李珰缓了口气,看向另一头面色有些苍白的学生:“你还没走?”
“哦!老师,我想向你汇报手稿的工作。”崔负献从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资料,李珰走到她身边借着窗口洒进来的日光仔细翻阅着。因为节约用电,崔负献等大家走后自觉关了大灯。
崔负献瞄着李珰神情,她知道自己翻译出来的内容和大家讨论出来的差别不大,毕竟手稿多处破损,外貌能修复完毕,失掉的文字却再难补齐。
“自豫州破,四王入局,将士身死,北征南下,一心尽托,盼天下民,得,今吾身死,从吾生志,惟愿锦衣从身,葬于故土,得见,光熹——”李珰忽然顿了顿,似乎对于看见章怀太子的名号有些微微诧异,崔负献正觉哪里不对,他再次恢复如常,好像刚才只是歇口气。
“光熹勿念,不悔不怨,天下担之。”
崔负献不敢看他,只能听见身边人平静舒缓的呼吸气音。
李珰把资料递还她,语气一如平时,不紧不慢,淡定从容:“虽然手稿文字不多,可是里面有两个重点。”
李珰没有提出问题,稍稍点拨,崔负献立马接上:“是,一是‘四王入局’,一是‘光熹勿念’。前者是史料上的重要政治事件,后者则牵扯写文人的身份与目的。”
“所以,说说看你这么翻译的根据吧。”李珰拉出一张办公椅,悠闲坐下。
崔负献早有准备,将资料往后翻了几页,原手稿中,“入局”前的两个字只剩一些残缺的墨迹,“光熹”后的两个字稍好一些,一个剩下“勿”字的右上角,一个剩下“念”字的“心”,虽然古文字与现代简体字笔画上有相当不同,结构还是接近的。她同顾文佳查了书法方面的资料,师兄们则比对了章怀太子时期同“豫州”和“北征南下”有关的史料,最终确定下关键信息。
“司马皇室与四大世家,还有士族、寒族之争,都是在晋攻克豫州之后开始爆发的。《晋书》记载‘淮安四王,陈刘顾张’,四王入局,从内容上前后相接,不矛盾,墨迹也能契合上。”
李珰为表肯定,难得挤出一个浅笑,缓缓点头:“说得通。这个之后结合考古资料和史料再比对吧。”
不等崔负献回答,李珰侧过身,面部朝向光源处,整个人卸了力,几乎是瘫软在办公椅上。崔负献以为是导师累了,接了一杯热水放在他手边。
“谢谢。”李珰拿起喝了一口。
崔负献觉得他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显得无力,乃至有一丝脆弱。
不会是淋雨感冒了吧?
李珰放下一次性纸杯,仍将视线投向窗外:“你既然给出‘光熹勿念’这个答案,要知道,这一句话极有可能说明手稿是他人写给章怀太子的。”
“是。”
崔负献听见他轻笑了一声,像是自嘲的笑,又像是嘲讽着这个回答的荒谬。果然下一秒,李珰转身,眼睛里盛满质问:“可是,章怀太子有谁能给他写信吗?嗯?”
更何况,一封他人写给太子的手稿,何以葬入太子陵墓,置于主室,取棺椁而代之。
素来畏惧和老师对视的崔负献,几乎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直视着李珰幽暗的黑眸,神思中不禁划过“想不到李老师是内双不是单眼皮”的无聊念头。
李珰则看见之前一直对自己恭谨敬畏的女学生突然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庄重,似乎要作出某种事关生命的慷慨陈词。
崔负献暗暗深吸一口气:“李老师,您听过李珰吗?和您同名,不过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晋朝人。”
李珰的手指再次敲响桌面,一叩一叩,大概过了十几秒:“怎么?你听过?”
那就是没听过了。
崔负献看着老师的表情,一脸“你继续说下去,我听着”的期待,可是眸子没有半分神采,平静地像窗户上偶然打下的雨滴,不够分量,只能呆呆地挂在原地,自然蒸发。
崔负献将资料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她复原的落款。
她缓缓开口:“这个落款我曾经见过。明代一位书法家喜欢收集鉴章,出过一本《将军名帖录》,没什么名气,后来失传也是平常。还好,我外祖便是这位书法家的后代,家里珍藏了一本,我幼年翻阅,读到二十一卷的时候,上面说‘晋·靖远大将军李珰·龙雀方印一枚’,与手稿上的落款九成相像。”
女生的声音温润,细腻如雨,唯独说到“晋·靖远大将军李珰”几个字时,像是大提琴音,悠扬,却拐了调,可能是喉头发涩。
一本家藏的收集录能不能成为史料另说,崔负献说出的故事本来就太具有偶然性与戏剧性。
谁知,李珰没有再质问她,或是嘲讽她专业性上的瑕疵,面容舒展,回到他们第一次在课上相见时的姿态,仪表堂堂、亲切温和的教授,与陈恳认真、踏实向上的好学生。
“方便的话能把《将军名帖录》尽快送来吗?它可能成为重要线索。”
崔负献被眼前的境遇弄得有些昏头昏脑,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太过戏剧化,为此她准备了一大段说辞,力争让老师相信靖远将军这号人的存在可能性。一时间,她没想明白“重要线索”指向何处。
“能,我尽快。”她下意识第一时间给出肯定回答。
明天是周一,崔负献和李珰今天都要回学校,李珰邀请她搭乘自己的SUV,淮城的雨天打车总是很难。崔负献本想拒绝,李珰又开口,说是路上可以讨论一下课题。
博物馆有自助雨伞,两个人各撑着一把红色天堂伞踏上了青石板路。伞面很大,一般情形下可以两个人并肩走的小径现在只能错开,一前一后,崔负献落后他半个身位。
青石路大概一百多米,走得快的话,几分钟就能到头,不知是下雨还是有意交谈的缘故,前面的人放缓了步调,崔负献也只得规规矩矩地撑着伞,视线不时扫过脚边任由雨水攻城掠地的青苔。
“你是因为家里是言情书网所以选择读历史吗?现在的人把外公叫做外祖的可不多见。”李珰挑起一个不算严肃的话题。
之前在研究室提到了,现在深究一二也合乎情理。崔负献不大喜欢聊起家里的事,但还是认真作答:“算是吧,我妈妈那边听说祖上都是读书人,从小耳濡目染有些兴趣。应该说后面读历史也是顺其自然。”
崔负献没有追问一句“那老师你呢”。她想着李珰年纪轻轻能够在晋朝史学界有如此大的成就,应该是从小就特别感兴趣,再不济,便是念大学的时候产生了浓厚兴趣,加之天分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