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直视着近在咫尺的豫州城,甲片将大半张脸遮掩,唯有一双寂静无澜的黑眸亮得惊人。
锋刃割破空气,带起一缕疾风,青铜钺刚刚扬起,刺目的银色弧线折射着日光,高傲地立于天地间,然后倏然落下,似是箭矢离弦发出的短促、凄厉的哨音。
身后五千将士倾巢而出,像是红色的波浪,席卷豫州而去。
靖远军,裳红,着黑甲,据说乃是玄铁所炼,刀枪不入,重若千斤。
唯有靖远军之首,靖远大将军李珰,着银甲,胸口一块金色护心镜,右手握银刀,左手执铜钺,在战场上最为瞩目,想取其首级者不计其数。
实则也无需根据衣着辨认其人,他素来冲锋在前,一骑黑马,势不可挡。
世人称赞他是身先士卒。
李珰感受着耳廓边此起彼伏的割裂声,心神大动,荡漾不已。
御马的速度越来越快,手上的青铜钺状若疾风,李珰直奔豫州城东门,手起刀落,白刃早已拉起粘稠的血线,扬起落下的瞬间,溅到少年人的颊边,将其面容渲染得暧昧不明,淋漓可怖。
豫州守将伍左林很快领兵出战,门口拥堵的百姓不等靖远军动手,被魏军斩于马下,身后的城门很快阖上,一阵阵箭羽倾覆而下,将靖远军压制在百步开外。
却不知,李珰从未想过进城,他原本的目标只是豫州城外的一万人,够他一时饮鸩止渴。
伍左林高立城楼很快知晓李珰的目的,可是此时,开城门已无可能。
很快有下属回禀豫州城西门亦被攻破。
伍左林面露狰狞,虎口发力,一手捏着下属的脖颈,双目死死盯着城下于万人中杀得尽兴的年轻将军。
“南阳不是派兵增援了吗?西线为何失守?”
手指关节渐渐清明发白,小兵脸色充红,嘴唇乌紫。身后有人求情,亦是小心谨慎,瑟缩畏惧。
“不——知——”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太满意的答案,随着他的性命一起断送。
身后已有领将建言:“将军,我看李珰只带了五千左右的人马袭扰,怕是真正的主力早已绕到后方,截断了南阳军的增援。现在应先去西线迎战。”
伍左林和李珰打过几回交道,愤怒之余,还留有一二分神志揣测这位敌军领袖:“他无路可至豫州后方。”
谋臣钱崇站在伍左林身侧,沉声推测:“将军,怕是荆州陈善炜出手。不过此人狡诈,即便一时同李珰合作,也不会真正出钱出力。西线可缓,东线应全力对抗靖远军。”
话音刚落,双耳山飞尘沿途,马蹄声震,城墙下,一万守军节节败退,墙上弓箭手也不敢贸然开箭,怕中伤魏军。
伍左林叫来传令官,豫州七万人马,两万去西线增援,联系南阳军;五万主力迎战靖远军。城内百姓不可出门,违者就地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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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即将掉落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灵活boy
遣笔作李珰(6)
下午李珰回了研究室,又带回来一沓厚厚的研究资料,还有超过20GB的移动硬盘资料。
“研究所刚整理出来的,大家抓紧时间,下周六我们过去。”李珰脱下呢绒外套,室内空调开得足,哪怕穿着一件衬衫也不觉得冷。
郑明哲之前跟着李珰去过实地考察几回,知道的信息更多些:“李老师,是机关有突破了吗?”
几个人纷纷回头,包括一直默默耕耘的崔负献。
李珰没有被他们热切的眼神吓到,面上依旧冷清:“算是吧。”说着,开了电脑,准备打开PPT主持课题会议。
李珰率先抛出几个话题:“章怀太子的生平扩展得怎么样了,人物线梳理清楚了吗,还有墓葬资料,和史料佐证的总结报告进展到哪儿了。”
平心而论,李珰的语气算不上严厉,虽是抛出问题,但不是严肃质问的语气。他面容平静,语气缓和,不紧不慢,端正坐在办公椅前,手交叠着握紧,放在桌子上,显得风度翩翩,受人尊重。
不过传言和光环似乎更有分量,将他周身镀上一层金光,凡人不敢直视。每多提出一个问题,研究室里众人头埋得更低了几寸。
顾文佳看着是个活泼性子,对上李珰倒是不卑不亢,从容应答:“李老师,章怀太子生于公元421年,昌邦三年,也就是晋献武帝登基后的第三年,三月朔日,生母是敬文皇后高氏;薨逝时间是公元449年,天寿八年,九月二十九。第二年春,晋献武帝驾崩,时间很接近。”
话题打开,研究室的气压逐渐恢复正常,一来一回间,将各个问题简单勾勒了框架基线,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线索。
郑明哲首先发问:“《晋书》中说章怀太子暴病而亡,离废太子位不过数月,离晋献武帝驾崩时间不算太远。晋献武帝是旧疾复发自然死亡,对自己的病情应有一定了解,怎么可能等司马烠都二十七岁,自己久病沉疴了才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史书上用了忤逆,而非谋逆。很难想象,一对帝王父子之间是何种矛盾,导致父亲信任了十多年的嫡长子一朝失势,而后父亲也病重去世。
李珰默不作声,维持着端庄姿势,视线在众人脸上逡巡,观察众人神色。
江莱历来擅长反驳:“司马烠最大的靠山是母族高氏,且不说高氏逐渐沦为二流士族,太子的母舅高琦贪污被处死后,朝中支持司马烠的人便少了。其他士族或是支持司马炽,或是站队司马烨。”
高琦处死是司马烠被废七年前的事,却历来被史家视为章怀太子失势的标志□□件。虽不知这七年中司马烠如何失去晋献武帝的信任与支持,但没有母族与士族支持的司马烠,在士族握权的淮安的确很难生存下去。
许圣昀补充:“可是,晋献武帝是反士族的。”
顾文佳表示肯定:“的确,若说晋献武帝是被士族逼迫废了章怀太子这个无用的代言人,何必之后立了孝闵帝,孝闵帝背后的张家虽然是‘陈刘顾张’之一,却是旁支,后来北伐拿下洛平才声望日盛。”
很快,发言顺序轮到了崔负献,这似乎是一种无声默契下形成的秩序。
众人视线落在她身上,崔负献觉得心里一紧,沉下心神后谨慎开口:“有晋一代,皇室多是与士族联姻稳定、权衡势力,即便是打击士族的献武帝,早期仍然立了当时淮安的一流名门高家的嫡女为皇后,贵妃陈氏也出于四王之一。后来的孝闵帝纵有北伐之功,靠的也是外戚张家。可是,自章怀太子的母舅高琦身死,再无别的有实力的世家站在他身后,难道太子不能通过联姻取得支持吗?他可是嫡长子,占名占分。”
全场默然十秒钟,纷纷垂下头安静思索。只有李珰的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带着考量。崔负献似乎没有察觉,发言完毕便低头看着手里的资料,好像上面有什么宝贝。
李珰沉默了片刻,嘴上哒吧一声,似乎刚才的讨论很无趣:“说到底,你们对于《晋书》中所谓‘忤逆’一事没有找出半点头绪,仍然停留在皇权与士族的政治争斗上面。这两点有联系,这点可以肯定,但是君臣父子,哪怕先是君臣,但父子这层纽带还在,你们对这一层面的考究还不够。”
《晋书》上关于章怀太子生平本就记录简略,或是因废太子之故,又是暴病而亡,两件大事皆语焉不详,只知道他生平曾有治理淮水之功,后又建言北伐,可惜母舅高琦贪污军饷被满门抄斩,自此司马烠似乎渐渐失去帝心。
本以为这一部分就此翻篇,一直坐在角落里不大发言的崔负献忽然出声,这回她戴上了眼镜:“关于章怀太子生平,我以为还有一件事应该值得注意。晋国平满羌,当时太子正是平治淮水建立功勋之时,他不可能在朝廷上毫无表现。我们知道,晋国引入流民军队,便是以攻打满羌国都芙蓉城为标志的。而流民,正是当时淮水涝灾加之北方战火导致,其中关节,可能有太子手笔。我认为,对于他的政治事迹我们应该多加关注。”
《晋书》上对芙蓉城一战大书特书,似乎要把晋国天命所归刻在读者脑门上,对当时后方的政治斗争没怎么描述,毕竟大战在即,内部斗争再怎么激烈都可以先放一放。崔负献此番言论完全是从时间线上生生提出的一个猜测,没有任何根据。或许是一个思路,但不是现在一个小组会议有时间推敲的。
李珰考量的眼神再次集中在她身上,崔负献抬头瞄了一眼,很快又垂下头,和老师对视还是需要勇气啊!
李珰沉默了几秒,淡淡开口:“讨论第二个问题吧。” 随手切换了PPT页面,似乎无视了崔负献的提议。
崔负献心底涌上一层迷惑,却不十分清楚这种不适感从何而来。她知道绝不是因为李珰貌似否定她意见的举动导致她心怀怨恨,一时想不清缘由,只能乖乖翻过资料草草掐断思绪。
章怀太子的人际关系,背后牵扯的是利益线。这是课题研究组最近的重点,收集了很多资料,将章怀太子涉及的两朝人物全部整理出来一一考察。
前期课题组的师兄师姐已经做了不少准备工作,崔负献不过是负责将他们分门别类整理成册,以备随时翻阅。
郑明哲几个都做了总结性发言,崔负献最晚来,做的又是整理工作,没有发表意见。
倒是顾文佳提了一句:“其实我觉得负献刚才说的有道理。我们以章怀太子为中心梳理了两朝重要人物的关系线,可是在太子妻族这边毫无所获,也许这是这对帝王父子间的矛盾点。”
女人这个矛盾点可能有点俗气,但帝王父子都是凡人,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呢。
史书中对女子记录本就着墨不多,即便是帝王,能记录在册的也是寥寥可数。不排除是史书没有记载的缘故。
崔负献想张嘴补充什么,犹豫了几次,还是缩回自己的椅子上,安静地听着。
李珰手指敲着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李珰不给出意见,话题没办法前进。
其他几位师兄师姐面上有了明显的紧张之色,即使是最开始从容应答的顾文佳,似乎也因为不大清晰的磕碰音吞咽了几次口水。
崔负献坐得远,直接面对的压力没有他们那么大。她觉得李珰是有些烦躁在的,却不是因为他们的报告。崔负献朝他的方向偷瞄了几眼,导师虽然长眉紧蹙,视线却不知落在何处,显然是在想着什么东西以致出神。
好像心灵福至,趁着这节律,崔负献轻轻在键盘上敲下几个字母,浏览器很快送上她想要的答案。
“李珰。中国国籍,出生于XX,淮城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专著有……”
崔负献将这些履历一一瞧过,尤其仔细看了他的专著名称,之前没注意,今天细一打量,便觉心下一惊。
这位李教授,似乎不怎么喜欢研究晋朝的政治史,尤其不喜欢研究献武帝晚期——司马皇室与诸世家斗得最难解难分的那一段历史。
即便作为研究热点,许多学者对此作出了大量论述,前赴后继者仍然有之。哪怕不出专著,凡是研究晋朝史的人,多会对此发表一些意见,这几乎是入门试卷。词条中唯一一条和献武帝晚年挂钩的只是李珰对其晚年发动的几场战役做了战略分析,偏战争史与民族研究方向,没有讨论背后的政治斗争。
真是咄咄怪事,一个晋朝史大拿,几乎将整个晋朝二百多年历史研究个遍,唯独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一位皇帝,崔负献撑着脸,呆呆地看着屏幕,屏幕最上方放着李教授的照片,旁边是大号、醒目的黑体字——李珰。
之前他布置的论文作业还是晋朝的政治体制方向的主题,没想到自己是撞在他枪口上了,人家根据对这方面的研究不怎么感兴趣。
“喂!你看什么看傻啦!”顾文佳偷偷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崔负献终于回神,急匆匆关掉网页,尴尬一笑:“没有。”
小组讨论已经进入太子墓考古发掘问题。
李珰正在做人员部署:“郑明哲、许圣昀,你们之后跟着研究所的郑研究员,明哲你认识,到时候带一下。”
两个人乖乖点头。
李珰视线转向另一侧:“江莱,顾文佳,后方文物资料整理,研究所的张副所长,见过的。”
两个人点头称是。
最后只剩下还在读研二的崔负献,一脸无辜。
“你,跟着博物馆的修复师,史老师,今天早上打了招呼的。”
崔负献没想明白这么安排的根据,她学的是考古,虽也会一些基础的文物修复技能,可是她才研二啊!原来早上离开修复室,他带着自己冲一位优雅的女士打招呼是为了做铺垫。
李珰本人不能亲自带队,自然是因为他要亲自下墓。能让他们几个学生跟着长见识已是难得,大家把李珰带回来的资料一分,各自归位,投入如火如荼的研究工作中。
无人敢写帝皇书(7)
李珰原本是淮水北的山寨头子,自然也不叫李珰这么个文绉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