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传——窥谷忘反
时间:2022-05-01 09:01:15

 
沈淮三是靖远军内少有的淮安人士,清白出身,若非家道中落,当年不会作了李珰的副手,成为他麾下的左前锋。
 
日落黄昏,山间丛林并未袅起炊烟。大明山小明山离豫州城不出百里,两军哨兵遍布刺探着一手消息。军士们带着干粮,山里多有清溪暗泉,又有野果,虽然艰苦些,也饿不到肚子。
 
李珰翘着二郎腿,倚着松树干,坐在枝桠丛生处,有一搭没一搭地撕扯着一块干瘪的烙饼,树底下站着一位英武青年,胡子邋遢,梗着脖子瞧着树上的人。
 
沈淮三站在树下喊:“李珰,这仗打不打啦!”
 
树上的人恍若未闻,沈淮三正准备再出声,一颗松果直剌剌划过他兜鍪的铜皮沿。
 
“聒噪,吃你的饭!”李珰一手拉起外氅,跃身而下,稳稳落地,眼神里满是无奈与谴责,“你声音再大点,豫州城里的伍左林都听到了。”
 
豫州之战已成定局,如今不清楚的只是何时打,怎么打的问题。
 
营帐设在山涧平坦处,傍着一条急湍,出入口只有两山崖间的峡口。
 
行军舆图高高挂起,中间一处被标记为红色,正是豫州。
 
李珰二人一入门,几位披甲领将纷纷围上来,为首一人是负责情报收集的胡定荣。
 
大帐中央是沙盘,几处平地被插上小旗,胡定荣开口解释:“豫州城是豫州乃至魏国前线的重要粮仓,因此敌军很可能以死守为战略,用粮草拖垮我们。”
 
靖远军物资由青州和徐州拨给,“军籍”上也受两州郡守辖制。
 
李珰挑挑眉,眼神随意扫过沙盘上标注的几处要地,并没有对这个可能局面说点什么意见。
 
豫州除了豫州城,下辖二十七个郡县,沙盘中央用小沙丘与木牌做了标注。
 
他说话素来带了点吊儿郎当的轻蔑语气,即便是行军打仗,语气也不大严肃:“豫州人口多少。”
 
胡定荣立马回复:“一共七十万左右。”
 
李珰拿起一旁的长尺往某处一指,起起伏伏间,有一条长长的浅沟,一路蜿蜒,正是豫州北部的洛水,而洛水接黄河。
 
胡定荣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无论死不死守,这七十万人不可能全部留在豫州,势必后迁。
 
沈淮三看出其中关节,皱着眉指出疑虑:“我们现在正面豫州,不大有兵力绕到豫州西边,路线上、兵力上都十分冒进。”
 
众将深以为然。
 
这条计略看起来十分诱人,若实施成功,几乎可以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可是,能绕到豫州西边的晋国领地,只有西南的荆州,荆州自来是淮安高贵陈家的地盘,不大可能出兵帮他们牵制魏军的注意力,让他们靖远军捡便宜。
 
李珰视线死死盯着洛水,神思却飘到当日淮安城内司马烠说的话。
 
他不便袒露太多,也自觉从不会将身家性命押在他人身上,因此轻轻吩咐了句:“雪融后,大军开拔,直逼豫州城。”手上的长尺一挑,沙盘中方方正正的豫州城塌陷一脚,连带着“豫州”的木牌翻滚落下。
 
众人脸上都流露出沉重严肃的神色。
 
角落里有个年轻些的少年,十六七岁的模样,眼睛看向沙盘,眼尾发红:“是不是打下豫州,我们就能过淮水了?”
 
营帐内的气氛微微一凝。
 
李珰轻笑一声,打破僵局,难得宽慰般笑着说:“过不过淮水不知道,若真打下豫州,还有你忙的时候。”
 
李珰却魏戎七百里,至今镇守北疆的、与魏戎前线作战的只有靖远军。他虽然一年只回一次淮安述职,朝堂上的波诡云谲他懒得理,倒也能知晓,只有拿下豫州,朝廷才能真正有了北伐的心思。
 
洛水破冰是在二月十三前后。
 
李珰正吩咐各领将准备开拔,一封密报匆匆送到他手里,一行小字,他只一扫便明白深意。
 
诺。二万人。
 
李珰难得一笑,将草纸放在油灯上化为灰烬,大手一挥,吩咐大军开拔,可放缓脚程,三日行二十里,半月后抵达豫州城。
 
众人摸不着头脑,这,是不是有点太慢了。
 
 
遣笔作李珰(5)
 
 
崔负献回到宿舍过了八点,她今天起得比较早,在研究室看了一天资料,当时没觉得累,现下踩在宿舍楼梯上,扶着扶栏,忽觉身体有些疲惫。
 
回到宿舍,室友向蓉正趴在桌子上小声呜咽,旁边坐着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又轻轻柔柔地拍着她的肩膀。
 
同为历史系学子,向蓉攻读的是断代史方向,同崔负献不在一个班,交流并不多。
 
女生也不是第一次来她们宿舍了,两人微笑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种情况已经有了几次,刚开始崔负献还有些不适应,缩手缩脚不知所措,只能拿起书匆匆逃离宿舍。如今,可能是过了二十四岁生日,对爱情问题也能淡定讨论一番了。
 
何况,现在天黑了,图书馆不到两个小时就会闭馆,她也无处可去。
 
“好了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都能放下,你有什么放不下的。”
 
向蓉有个从大一谈起的男朋友,两个人分分合合好几回,光是研一一年同寝,崔负献偶然撞见的分手现场也有两三次了。
 
“我们认识五年了!爱了五年!我怎么能放下!”
 
又是新一轮痛哭流涕。
 
好在女生仍然很温柔地宽解她,没有半分敷衍和不耐烦。
 
崔负献打算收拾洗漱用品洗澡,正巧看见桌子上还有昨晚备着的甜品,本来是今早作早餐的。崔负献将包装袋递了过去:“吃点甜的吧,能让心情变好。是泡芙与黑森林。”
 
“谢谢。”
 
“不客气。”
 
洗完澡出来,女生已经离开,向蓉安静地躺在床上,貌似恢复平常。
 
崔负献放轻手脚,可貌似平静的人并不平静。
 
“献献,你谈过恋爱吗?”床上传来很重的鼻音,带着哽咽的吞咽声。
 
崔负献小心地放下吹风机,这下连插头都不敢插上了。人家有心同她分享,若是置之不理是不是显得不太近人情。
 
况且,二十四岁没有恋爱史,和二十五岁有一个谈了五年的男朋友但是最终分手了,这两件事的悲伤程度应该不相上下吧。
 
崔负献靠着椅背缓缓坐下,视线平视处便是书架上的一本历史向杂言集,名字叫做《戏说晋朝史——你不知道的二三事》。此时此刻,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买下这本书的心态了。
 
崔负献声音低沉,用干燥的毛巾细致地擦着长发:“没谈过。”
 
这样的回答是不是会终结话题?
 
于是,她补上一句,语气有些犹豫:“额,但是,算是有过暗恋对象吧。”
 
床上的人虽然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二十五岁的八卦心仍然不容小觑,很快起身,趴在扶栏上神采奕奕:“谁啊!是我们系的吗?”
 
崔负献没有回头,手上动作不停,视线无处安放,顿了几秒才开口:“啊,不是,就是十几岁那会儿,不大懂事的时候。”
 
谁没有过少女怀春啊。
 
一听是很久前的老黄历,向蓉顿时失去兴趣,话题再次转回她那段曲折缠绵的初恋故事。
 
感慨了好大一通,向蓉最终做了总结陈词:“其实阿雅说的是对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也不能一辈子围绕他打转。”
 
崔负献的头发已经快干了,正靠在阳台的窗边吹着晚风,在适当的接话处回应几句。可是对于最后的总结陈词,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知道自己的建议不过聊胜于无。
 
手机提示音适时响起,是班上的张宴哲,说是男生那边的论文收集齐了,今晚正好有时间带过来。
 
崔负献没想到他们这么积极,明明离交作业的时间还有好几天,下周二才是李珰的课呢。
 
她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回复后,拿起椅子上的风衣外套急匆匆下楼。
 
晚上近十点的时候,正是宿舍楼前男男女女、人来人往最热闹的时刻。
 
崔负献之前同他打过几次交道,研一的时候他们做过小组讨论,因此她很快在人群中搜索到男生的身影,身后背着电脑包,穿着黑色大衣,一手插在兜口,一手端着不算薄的纸质作业。
 
崔负献小跑过去,接过材料:“谢谢你啊,这么晚送过来。”
 
男生大方一笑,面容舒展,显得顾盼神飞:“没事。是这两天导师的项目赶得紧,正好论文写完了送过来,怕之后忙自己忘了。”
 
这么积极的态度真是让崔负献感动了,她又不是第一次当课代表,以前收作业,哪怕是高中,都得连着催好几次,同学才肯纡尊降贵地“赏赐”她作业本。
 
张宴哲扶了扶眼镜,微微垂眸看向眼前貌似面露感动的课代表,不觉有些好笑,他当然有一二分的私心,于是率先挑起新的话题:“李老师的研究也很精彩,怎么样,挑战大不大。”
 
崔负献去了李珰的课题研究组不算什么秘密。
 
崔负献竟然真的细细回想了一下今天的经历,感觉令人闻风丧胆的李教授没有想象中可怕,倒是自己因为传言自作慌张差点出丑。
 
她温和一笑:“还好,李老师没有传闻中那么辣手摧花。”
 
夜里风起,灯光昏黄暧昧,有人向这个方向投来好奇的打量目光。
 
崔负献察觉到氛围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正欲开口作别,抬眼瞬间同他四目相对,来不及天雷勾地火,崔负献不到0.1秒便收回视线,语气上的紧张纠结还是暴露了她的尴尬心境:“那个,我先走了。拜拜!”
 
又是一阵小跑,带得拖鞋吭哧作响。
 
张宴哲笑着目送,心里想的是:自己长得没这么吓人吧。
 
从小到大,崔负献接触的人际关系简单,没什么女性朋友,更别说和异性打交道。除了官方交流,她好像在自己的情绪反应上设了一条红线,一旦对方表现出越线迹象,她会马上杜绝进一步的交流。
 
一步步踩上台阶,某个转角崔负献突然想到李珰,可能是刚刚和张宴哲聊天提到了他,她想起历史系的小道消息:李珰教授虽然算不上帅吧,长得也算清秀可人,看着还不显老;算不上大富大贵吧,专著出了十几本,又是淮安大学一只宝,史学界大家,怎么会三十二岁还没有结婚,甚至没有交往对象呢!
 
又说他五个研究生只有一个顺利毕业,忽然觉得他孤家寡人也情有可原。
 
崔负献在心里弱弱反驳了一句,说不定人家和她一样,就爱搞事业,娶了历史当对象!
 
这番调侃很快偃旗息鼓了。
 
崔负献直至站在研究室门口,都没搞清楚为什么李珰要把她单独叫来。手稿修复完毕和这件事的因果关系并不显著,以致于她一夜惴惴不安,今天早上五点半起来赶车,博物馆离学校还是有点远。
 
今天早上的雨比昨天小了很多,估计下午就能放晴。她比较喜欢晴天,心里隐隐有了期待。淮城连续下了半个月雨,若搁在古代,势必会引发个涝灾,现代显然无须担心这么多,即便是城市内涝,解决起来也没有千百年前那般劳民伤财。
 
崔负献早到了二十分钟,怔怔站在研究室门前,廊上的暖灯是声控的,她长时间静默不动,灯自然灭了。有外面的自然日光洒进来,算不上亮堂。
 
她暗地庆幸自己不怕黑。
 
廊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回响,她抬头,李珰正站在十步开外,扬了扬手:“跟我去修复室。”
 
崔负献小跑着追上去。
 
修复室是指纹解锁,一进门,室内全然黑暗,不见一丝光亮。
 
崔负献听见有按下开关的声音,即便如此,只有脚灯打开,幽蓝的荧光,一路通向一扇金属门。
 
崔负献踩着他的脚步跟上,生怕地下有啥机关,亦或是不小心磕坏某件镇馆之宝,咽口水的声音都被这幽闭的环境无限放大。好在前面的人步履稳健,身姿挺拔,像进入自己家一样悠闲自适,给了她一点安慰。
 
金属门前有一方桌,上面放着工具盒。两人套上脚套,带上白色棉布手套,踩上地板的一瞬间,中央一盏LED灯应声亮起,光束中有尘埃浮动,但分布密度很小。
 
冷质的银光集中在玻璃罩内一卷静穆的、棕褐色的长方形卷轴——这或许不太恰当,因此卷轴的底页很明显是之后加上去的现代作品,其本体是一方牛皮质的古老手稿。
 
崔负献不敢贸然走动,毕竟刚才还悠然自适的教授步姿都变得谨慎许多。
 
她站在门口,安静看着李珰走向室内一角,按下某个开关后,一方黑暗的墙体浮起冷硬的白光,黑白交织,将一个个字符与图案映在墙上,这是牛皮手稿的放大版,将上面的字符一一扫描复刻再现,方便学者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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