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来,史书上说淮安城的中央大街可以并排跑六辆马车而行人神情自若,步履闲适,自然不会像现在这般曲径通幽。
崔负献眉眼弯了弯,脚步也变轻快了些。
刚到后门,研究组的师兄正好赶到,两个人简要寒暄了下,可能是李珰还没到,研究组一行人正在馆内的一处长廊内等着。
崔负献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都是淮城大学的研究生,三位男生,崔负献是第二位女生。因此她刚在众人面前站定,另一位女生马上拉过她的手,笑意灿烂。
五个人交换了信息,又对课题小声讨论起来。崔负献虽然把资料看了遍,到底没有亲身经历实践过,只默默站在一边听着。
顾文佳推了推她的手臂:“你的名字好特别呀。”
崔负献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走神,话题不知怎么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她勾起一抹自认为温和的笑容:“还好,我爸妈取的。”
可是这么笑容还是因为某种情绪难以维持下去。
她撒了谎,可是崔负献知道自己绝不是因为说谎心虚导致草草结束这个话题。她是真的不想在这件事上停留。
刚才在门口接她的师兄是李珰带的博士研究生,年纪和李珰差不多,也算是这群研究组的小组长。他在一旁接了电话,应该是李珰打来的,说是路上堵车,可能得晚半小时到。
研究室的钥匙在他手上,他不来,大家都没法工作。不过没人表达不满,反正可以讨论的话题还有一大箩筐。崔负献忽然觉得口渴,打了招呼一人独自前往饮水间。
“听说这个小师妹才读研二,还不是李教授的亲传弟子。”说话的是三位男生中的一个,叫江莱。
郑明哲了解的情况多些,李珰之前和他聊过几句:“是张老师的徒弟,听说在晋史研究方面造诣颇高,还极富热情。”说着拍了拍江莱的肩膀,语气带笑,“不是你这种学渣可以理解的。”
几个人都笑开了。历史研究本就愈深入,愈细致,愈琐碎,愈枯燥。没有坐冷板凳的决心与毅力,加上一点点孤注一掷的热情,很难坚持下去。
如果再有些天赋在身,那最终结果,他们的导师李珰教授不就是一个经典案例吗?
崔负献自然不知道他们的谈话,眼下她只觉得自己可能走错方向了。这是她第一次来博物馆,博物馆的建筑大多对称图案,何况这是研究区域,标注的指示牌很少,她匆匆喝完水还顺便上了个洗手间,再出门,却不知道该左拐还是右拐了。
崔负献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往微信群里阐述自己的尴尬处境,试探性地选了个方向,走出百步,发现眼前景象自己从未见过,正想着转身同大部队汇合,一道清冷的声音与两侧板正寂寥的大理石相撞,落地回响。
来的人正是李珰。
崔负献转身看向声源处,之前上课他总是穿的比较休闲,今天可能是正式场合?崔负献在心中腹议,终于穿了一身中山装,外面罩着一件毛呢大衣。
那股子书卷气更浓了,连带着不符合年纪的一二分稚气也因为衣着打扮可以忽视不计。
崔负献不敢长久打量自己的老师,摄于他的气势,她的态度更加认真恭敬。
“老师。”她跟上去。
皮鞋踩在大理石上掷地有声。崔负献看向自己脚上的运动鞋,心想,还好不是自己。
毕竟,长廊上的回声的确很响,而眼下,又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珰好像没注意某种尴尬氛围,步子跨得极快,几分钟后几个人汇合,又一乌央地前往专题研究室。
门一开,几位师兄师姐立刻展开工作,只剩崔负献乖乖站在李珰的阴影里,探头探脑,小心张望。
李珰将钥匙收进外套,侧身对身后小心翼翼的学生开口:“你第一次来,我先带你参观一下,顺便和你说一下工作。”
章怀太子墓是抢救性发掘,虽然出土的文物依旧不少,但多为壁画、陶瓷器,同时期其他墓葬早有出土,创新空间不大。除开关于机关与棺椁的考古争议,本次发掘出土最有价值的文物大概是一卷手稿,这也是出土的唯一一件文字性材料。
李珰领着崔负献在研究室逛着一周:“手稿是牛皮质地,出土时破损严重。专家组正在抢修,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课题选择在这里设置研究室的原因。”
修复工作在博物馆的修复室展开,两个研究组之间的桥梁是李珰。崔负献很快明白其中关节,了然点点头。
淮城历史上是晋朝的国都,关于晋朝的历史资料流传保存下来的很多,李珰成立的课题组正在梳理关于晋献武帝与章怀太子的资料,以期为之后的发掘工作提供一些历史上的线索。
见介绍得差不多了,李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转身对众人交代着:“你们继续整理,我去修复室看看。下午有课的人可以先走,自觉报备。”
众人终于从一大堆器物与旧纸堆中抬头,乖乖点头。
李珰看向郑明哲,抬了抬下巴:“照顾好新人,多带一带。”
话音落,又风风火火地抬步离开。
崔负献的座位安排在顾文佳旁边,临窗,光线好。
古籍上落满灰,哪怕轻轻翻动,光线扫过,光明处满满是浮起跳跃的灰尘。
不过这点杀伤力对考古学子并不算什么。
一时间整个房间寂静下来,只有键盘声与不成规律的翻页声。
许是这些古籍纸页泛旧,翻起来的摩擦声与现代书页完全不同,鼻尖有停留着浅浅的松木香与樟树气味。崔负献在纸前坐的久了,神思不知怎么,有些恍惚。
她赶紧眨眨眼,回头发现顾文佳一脸错愕:“献献,你怎么了?我叫了你好几声。”
崔负献暗地里调整呼吸,挂起笑脸:“没有,看书有些入神了。”
顾文佳闻言狡黠一笑:“难怪你能被李老师选上,唉,你这么用功,不会连饭都不吃了吧。”
饭肯定是要吃的。事实上,崔负献的饭点特别准时,她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二点一刻,比自己往常吃饭的时间晚了半小时,而自己毫无察觉。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手边的纸页,小心合上:“走吧,我们去吃饭。”
下午六点结束工作的时候,研究室里只剩下三个人,另外两人打算出去吃饭,顾文佳中午吃完饭便回校上课,崔负献和他们不太熟,打算直接回校。
“小献,那你留下来等一等李老师吧,研究室不能没人。”
崔负献从善如流地点头,事实上,她正打算借口再留一会儿,让他们先走。
十月,下午六点五十过后天就完全暗下来了。
“怎么不开灯?”
光线应声落下,浸润她的全身。
李珰其实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好像毫无察觉。也是,天黑了她都没有知觉,又哪会注意到门口多了一个人。
看来是对晋朝历史真的热爱啊。
崔负献惊讶转身,脸上的仓皇之色一览无余。她不知所措地抠抠头:“忘了。”
李珰看向她身后摞起的一叠古籍,半人高。他并不打算点评什么,收回视线后指了指挂钟:“收拾吧,我准备关门了。”
其实没什么收拾的,明天是周六,肯定还得过来。崔负献把电脑里的资料保存好,关机就可以走人了。
崔负献原本是想独自先行一步,但是老师站在身后关门,你不说点什么告别语,总显得不够尊敬。于是,她不得不谨慎开口:“那李老师,我先走了。”
李珰将钥匙旋转几圈,这才抬眼打量她:“一起出门吧,正好有些事和你说。”
一段不算长的走廊就这样令崔负献二十四岁的心灵备受煎熬。
她在心里不断回忆着自己今天的表现,确认一切正常后,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李珰自顾自地往前走,视线平稳落在前方,崔负献落后他半个身位,像是他的跟班。
这种感觉,莫名有些熟悉。
“以前来过淮城博物馆吗?”李珰双手插在大衣的兜内,怡然自若。
崔负献摇摇头:“没有。”
回想起早上的经历,她终于想到自己是在老师和同学面前出糗了。若是其他不熟的人,她是懒于解释原因的,自己的生活和别人没有关系。不过面前站着的毕竟是老师,还是她敬重的学者,多少不想在他面前留下坏印象。
“我研究生的时候才考来淮城。研一事情多,一直没有机会来博物馆看看。”
崔负献知道这个理由不足以让人信服,来了淮城不来淮城博物馆,就像去了北京不看故宫一样,缺少一种必要的仪式感。何况作为历史系的学生,更显得缺乏一些在专业素养上的积极追求。
前面的人果然轻笑了一声,语气倒是稀松平常:“我倒是常常来这边。”
崔负献已经觉得自己额头上冒起冷汗。
走廊已经看到尽头,李珰终于提起之前的话,直截了当地转移话题:“章怀太子的人际关系你了解多少。”
考验总在不经意间进行,崔负献发现这位李教授似乎喜欢出其不意地向学生提问。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
她想起自己今天整理的资料,顿了顿:“还在整理,除了皇室这边,主要就是太子母族与两朝官员。”
中规中矩的答案,挑不出什么错处。
李珰的脚步终于停下,崔负献也稳稳停住,还悄悄后退了半步,不敢和他对视。
李珰倒不是觉得这个回答有什么错误,但是总觉得对于崔负献来说,给出这个答案有些敷衍。
他站在夜色里看到了,电脑屏幕幽蓝色的荧光里那双热烈真切的眸子,那种完全沉浸在思考与想象中的快乐、满足,以及不得其解的失落、纠结,他从记事起便开始走这样一条路,所以他看得出来,她的喜欢,和其他学生的喜欢不同。
倒和他有几分神似,不顾一切,有几分偏执,极端时仿佛自己为此而生。
所以他理解她的敷衍,因为真正想说的答案,可能有不能说的理由,也有说出口的代价。
他提了一口气,有些话来到嗓子眼又被他无奈地憋了回去,最后他只能说:“我会在群里通知大家十点集合,你八点来这边。”
崔负献错愕地抬头。
李珰已经上前几步拉开门,路灯的光线映了进来,和走廊上的暖灯截然不同。
“手稿今天修复完了,上面的内容或许有些启发。”李珰只解释了这么一句。
所以呢?
无人敢写帝皇书(5)
李珰手下统领的十万军士最开始不叫“靖远军”。
事实上,一开始没有人相信一群手无寸铁、饥寒交迫的流民可以上阵杀敌,常常称呼他们为流民军,或者蛮军。李珰自然而然称为流民帅。
而后,扶危于淮安、南平芙蓉城、北驻北疆,等等,无数战绩终于拼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靖远军。
可是丰功伟绩也改变不了他们是流民乃至匪寇出身的事实。
这种因天灾人祸导致家园尽毁而被迫迁徙的人数以百万计,西南部的满羌国灭后,只剩北部南迁的中原人,因为连连战火与旱涝之灾——可能也有连连加重的赋税徭役,总之,希望寻求一片新的乐土求生。
而他们连淮水都过不去,朝廷下了死命令,南下来的流民不允许过淮水,淮水的另一岸,是盛誉天下的繁华之地,淮安。
这些人失了土地,户籍因为辗转流离也难以查清。于是当年章怀太子治理淮水之际向朝廷建言,将这些百姓新编其户,受土地,开新户。这意味着新一轮利益分割,朝堂上的反对之声一步步施压。
那些年晋国同满羌的战争如火如荼,正是用兵之际,上百万的流民不可能真的任其自流,于是收编为散兵——不经左民与五兵核稽户籍,也不纳入正式的军籍,由作战前线的各郡代为掌管,授予军田,闲时耕种,以充粮草;战时上阵,增强兵力——哪怕从人数上虚张声势也足够了。
很不公平的交易,只刚刚够这些人侥幸地活着。
当然,如果不幸战死,名字是不能写上战报得到封功受赏的,至多有人替你收尸,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交易持续了十年,靖远军内很多将士十年不曾渡淮水,早年间试图南渡寻亲,如今十年过去,许是寻亲的人和被寻的亲人都背负黄土,化为一抔泥灰。在乱世,也不算最坏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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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远军驻扎在大明山与小明山,背倚徐州和青州,十万大军粮草辎重均出于这两州物产,百姓自然怨声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