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传——窥谷忘反
时间:2022-05-01 09:01:15

 
将军府的仆役不是很多,因此人人得了一间厢房,带着小院,倒不似仆役的待遇。
 
今日轮到去负水的院里摆桌吃饭。
 
虽然出府不自由,将军府的伙食还是不错,何况还有饺儿哥的绝顶厨艺,西院大家伙儿没有在吃上憋得委屈,甚至周管家也常常来西院蹭饭。负水最喜欢红烧肘子,像她,多吃多补,敲锤的时候双臂更加有力。
 
负水招呼着大家伙摆桌,张草正找着擦桌面的麻布,逡巡了一圈最后拿起脸盆上搭着的白棉布飞快一抹,余光瞧着棉布的主人正乐呵呵地传菜,得意地将棉布一掷,稳稳落在盆里,也不管是否恢复原位。
 
十三人还没动筷呢,管家老周急匆匆跑到西院天井,高声一喝:“将军回来了!”
 
十三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最后众人抬眼瞧了一抹天色,眼下日头刚下,将军不是得去宫里吃了晚宴才回府吗?
 
负水趁众人没反应过来,飞快把红烧肘子各舔了一口,最后一块肘子直接塞进嘴里。
 
老周一拂袖,一脸不争气地看向众人:“愣着干什么!干活呀!”
 
吱吱呀呀,骂骂咧咧,一行人终于反应过来,四窜八跳,抄着家伙去了戏台。
 
负水站在铜鼓面前还打了个饱嗝,香气四溢,虽不甚浓烈,但对于一口没吃的众人来说足以用眼神鄙弃这个憨货。
 
负水毫不在意,甚至舔了舔手指头,平日与她最不对付的张草率先展开谴责:“恶心!”她回眸一笑:“真香!”
 
蛇蝎心肠!
 
夜幕降临,将军府挂起灯笼——不是平素的纸糊灯笼,是彩色的,有琉璃质地、丝绸质地,华贵璀璨。这是一年中大将军府最热闹的时候。戏台也点起一盏琉璃灯,光不大,但是好看、贵气。众人呵呵直笑,等着周管家派人传信。
 
从饭间通传将军回府到现在有小半个时辰了,一会儿说快到门口,一会儿说与贵人会话,总之没个准信儿,以致十三人各自倚着物件小憩起来。
 
直到空气传来一声震天的铜锣响!
 
负水率先惊醒:“来了来了!”
 
一阵摆弄之后各个精神抖擞,神情凝重。
 
靖远大将军李珰,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晋国杀神,太子党中流砥柱。
 
周管家独自一人守在府门口,门外长巷幽深,却听得见笃定的马蹄声、脚步声与铁器摩擦的金属磕碰声。那些声音愈来愈近,带着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融入夜色,直到视线范围内出现冷冽的银光,那是灯火经金属器物反射后产生的光晕,是李珰回家的前奏。
 
周管家小跑着迎上去,果然十步之外战马嘶嘶,红缨烈烈,为首之人立于骏马之上,目光深沉如水,兜鍪将大半张脸掩映在阴影中,面容显得晦暗,好在一身戎装烘托出金戈铁马的英雄氛围,显得那人英勇不凡。
 
“恭迎将军回府。”管家简单行了个揖礼,凑到马边。
 
那人翻身下马,拍了拍他的肩膀,抬起手的瞬间,腰间别着的银刀泛起流光,那人声音平稳淡定:“大家都饿了,你派人安顿吧。”
 
说完,大步流星跨到府门口,灯火烘托着金色牌匾稍显霸气。那人微微一笑,身上金属片裟裟作响。他在府门口站了片刻,右手握着刀,闭目凝神,呼吸清浅,迎风站立,终于风声夹杂着几缕浅淡的音律远远飘来。
 
管家随着他直接进入东院。
 
东院多是回廊结构,要进厢房得拐几个弯,他以前一直觉得麻烦,如今回廊上挂起红灯色彩,越往里乐器声越发清晰,虽无章法,并不扰耳,远远传来便能知道不远处一片热闹,是人的地方,是有生气的地方。
 
李珰不喜欢他人侍候,管家只迎着他入门便退了出去。一进门,热水毛巾、新衣床榻都已收拾得井然有序、整整齐齐,他合上门,准备沐浴更衣。
 
铁胄银甲一一卸下,少年将军的容貌在灯火摇曳间才逐渐有了细致的轮廓。
 
瞧着上半张脸还是一位英武不凡的将军,下半张脸因为颌线有些圆顿,显得一二分的稚气。
 
雾气袅袅上升,他只倚壁浸入水中,闭眼小憩,音律断断续续地传来,其间有什么乐器他分不清,只知道每次快断气的时候一阵鼓声如细碎的雨点,那嘈杂喧闹的小调才重新恢复有力。
 
张草觉得自己浑水摸鱼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这么多年了,没感觉自己在戏班中有啥突出性贡献。这样想着,动作不自觉停住。
 
偏偏身后站着煞神,两人不对付。他一停,她一锤,戏台只有那么大,自己也不方便挪动,只好愤恨地再次划水。
 
负水今天穿了一身银朱色劲装,改良自北部少数民族的骑马服,干净简洁,线条有力,她还特意梳了一个高马尾,用红色的丝绸盘结,更加英姿飒爽。新年了,大家穿红着绿都很喜庆。
 
鼓槌一阵一阵落下,星芒波动如水纹,从中间散开,越来越大。
 
众人都朝她看去,不愧是吃了红烧肘子的人,大家都没气了,她还那么带劲!
 
铜锣声再次响起,已是三更天,估计李珰已经睡下。
 
戏台上众人皆是缓了一口气,虽然累,想想一年到头表演时间就这么几日,银子没少给,心里还是快活的很,麻利收拾着准备散场。
 
负水双手垂在腰间,鼓槌拖着力道,手臂拉出青筋。她长舒一口气,全身已经汗透,冬日劲风下也不觉得冷,心里只觉得痛快。等到众人散场,连张草都走了,她揉着肩膀缓缓走回自己的厢房。
 
可能是因为累,这一夜她睡得极好。
 
李珰回府,加之又是新年,大家出府方便得多。负水午间刚起身便从窗户看见张草拎着大包袱费力地往外走,还好李三思赶巧出门帮了一把力。负水浅笑着看着,又朝窗外愣了一会儿神,神色渐渐冷淡下来。同样,她今天也要出门。
 
据说当今天子圣明,即位不久为开畅谏言之路在宫城西北设了一座天子堂,堂前设一大鼓。天下百姓只要有上谏之言,皆可鸣鼓奏请。后政治清明,这广纳谏言的措施自然可以放一放,不过天子堂名声在外,皇帝不愿就此废弃此处,三省提议后便改成击鼓鸣冤、面见圣颜的公正堂。
 
可是面见圣颜哪有这般轻松。
 
天子堂前的木鼓早就换成彰显帝王贤德的金玉鼓,鼓面镶金带玉,据说鼓身是邦国进贡的金丝楠木制成。
 
先不说一般人根本不敢敲响这天子之音。稍有折损,便是对天子不敬。就算敢敲,鼓身材质也难以敲响。久而久之,这天子堂前天子音只变成追忆中的圣举了。
 
负水沿着淮安大街走了一周,大街走到底,宫城右转三百步后便是赫赫有名的天子堂,一座三层宝塔式建筑。这三百步每隔十步便设有一名卫兵,旁人难以靠近。
 
负水晃荡着绕到一旁的小巷,远远可见天子堂的正门。如今已封门,每月朔日开一日,那时远远能看见金玉鼓的耀目盛辉。
 
天子堂与将军府一西一东,走回去还得小半个时辰,负水买了个烙饼,坐在路边檐下的阴影处,便啃着饼揉起脚踝。
 
这几日淮安的天气还算晴朗,日头渐渐下沉。负水坐了大半个时辰,中间巷尾的卫兵换了一回。负水觉得休息够了,起身,慢悠悠往将军府晃荡行去。
 
快到府门,负水特意避让,乖乖贴着路沿走。
 
果不其然,身后一人打马飞快驶来,一袭绯袍迎风起舞,意气风发。
 
负水远远地看着他飞身下马,只有一个挺拔绰约的背影,和她记忆中的有了差别。
 
明明已是腊月,他只一袭单薄的锦袍,没有像淮安城的世家公子裹着貂裘狐衾。
 
如今晋国的北疆靠近黄河南,冬天也不比淮安冷到哪儿去,可能是长年行武又杀人的缘故,血肉比常人耐冻些。
 
 
遣笔作李珰(2)
 
 
崔负献成为课代表她也没啥诧异的。
 
大学最不缺小道消息,朋友圈就有一大堆。渐渐地,她终于弄明白李珰教授气质中隐隐透出的一丝不怒自威从何而来。
 
据说他对学生特别严格,对优秀的学生相当严厉,之前带的五个硕士研究生,顺利毕业的只有一个。
 
崔负献那天在图书馆对着电脑也犹豫了很久,终于在最后一天,看着草稿纸上的“晋朝史学大师李珰”,她一咬牙写了封邮件申请成为课代表,毫无悬念地拿下该宝座。
 
第二节课一开始李珰布置了篇小论文,关于晋朝政治制度改革的,给了命题范围,要求下下节课交,并嘱托自己的课代表确认收齐后统一交给自己,电子版与纸质版都要。崔负献依旧陈恳点头,一脸负责好学生的样子。
 
这次课李珰调了时间,改成了晚间。上完课大家都不着急走,问问题的就多了。
 
崔负献端正地坐在第一排将各种声音纳入耳廓,视线落在自己的电脑屏幕上,登入图书馆的电子期刊库。
 
先是输入晋朝,出来几万条记录。崔负献听着一个男生谈起什么兵制、什么国家实力,手指飞速地在键盘上敲下“李珰”,这下记录少多了,但仍有几百条,她不得不抬眼打量了一下台上那位头发茂密的教授,心下再次感慨不愧是天才学者。
 
崔负献简单浏览了一下,大多数词条都是关于晋朝的,看来对晋朝历史真的热爱且富于研究精神,鼠标缓缓往下滑,几秒过后指尖终于停顿,少女视线定格。
 
《晋章怀太子墓考古初期研究报告》。
 
崔负献没有停顿太久,指尖正欲用力,思绪却被声线打断:“课代表,你来一下。”
 
她这才回过神,发现片刻前围堵在讲台边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教室里零星坐着几位自习的同学,她赶忙起身,音色温润:“老师,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李珰看向台下的少女,一脸敬畏,不得不扯开一抹浅笑:“没事,就是问问你,你导师是谁。”
 
崔负献毫不犹豫地报上一个人名。
 
这下李珰笑得更开怀些,眼睛泛起一条浅纹,看着并不显老,反倒衬托出三十二岁该有的韵味,成熟、温和、亲切待人。
 
“原来张教授一直说的那个小崔就是你!”李珰边笑边收拾讲台。
 
崔负献一下就不好意思了:“老师,我来吧。”
 
“没事。”李珰依旧浅笑盈盈,这次拉拉链的速度慢了许多,“我之前听张教授说有个小崔对晋朝历史很感兴趣,每次写论文都能跑到这上面去,怎么,想研究晋朝历史?”
 
崔负献心下一惊,赶紧摆摆头,意识突然想到三十二岁真正的可怕之处恐在此,不动声色,又能直击要害。
 
见自己的课代表摇头晃得像拨浪鼓,李珰收敛住笑意,语气变得缓和些:“你的论文我看过,虽然,嗯。”
 
他抿住唇,想着到底不是自己带的学生,不应当太过直接。
 
“晋朝部分写得不错,有兴趣可以加入我的课题组,正好我缺人。”
 
去年五个研究生只毕业一个,今年李珰便没有招人。
 
崔负献心下一动,倒没有马上给出回答,只简单说了一句:“老师,我对晋朝历史的确很感兴趣,我再考虑考虑。”
 
李珰笑着点头,出门的步子和那天一样轻快有活力,一点不像一位三十二岁历史系教授。
 
崔负献回忆了一下他刚才笑的模样,可能是因为教授长了一张娃娃脸?
 
 
无人敢写帝皇书(3)
 
 
靖远大将军李珰是匪寇出身,据说母亲还是异族人。这样的异类能一脚步入世家遍布的朝堂,不得不说到晋国的章怀太子司马烠。
 
李珰得以保全并下山以匪寇出入军营,再至领军拜将皆有章怀太子一力作保,发掘出这位少年将星。以致后来太子母族高家满门查抄,三皇子司马炽联系世家争夺储君之位,因有李珰坐镇北疆,手握重兵支持太子,才使章怀太子不坠其位。
 
若是章怀太子与靖远将军间哪一桩旧事最受天下人津津乐道,大概八年前晋国大厦危倾之际发生的故事,最能体现二人之间的君臣情谊与知己之情。
 
昌邦二十二年秋,晋国伐满羌,攻玉溪峡,离满羌国都不足百里。虎威将军李珰为前锋,领兵五千欲拔峡关。遇伏,潜雨逃。敌杀之,军士尽死,没玉溪,成尸桥。
 
李珰逃回军营的第三天,刚刚转醒,押送他回淮安城的囚车已经备好。
 
本来百姓们已经备好鸡蛋菜叶乃至泔水,从这位临阵脱逃的前锋将军身上讨回公道,可惜那年淮水两岸降雨颇多,囚车晚了几日抵达淮安城,天降暴雨,没有人愿意出门看热闹。
 
只有章怀太子一人,立于淮安城南门迎接这位落魄将军。
 
听说前一日,朝会间六曹已有人提议,直接处死这位逃将,左右不过一个山匪,本就该死。章怀太子司马烠以太子之位作保,言,“若虎威将军有叛逃之相,儿臣愿自请废免为庶人”。
 
未等到李珰的审判之日,北边魏戎趁乱出兵,一路势如破竹,攻入淮安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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