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晏偏过头,他又想起了,那天射箭的画面,心头猛的一滞,有些刺痛,痛得他想逃。
「既然你不想活,那朕就杀了你。」
他转身离开,楚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让奴才猜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的声音明明没有任何起伏波动,却偏偏牵制住了迟晏的脚步。
「应当是林悦出现之后,她出现之前,皇上当真也那么厌恶娘娘吗?如你所说,全都是虚情假意,利用愧疚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低沉着声音,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这个死太监,是不是真不要命了!
可楚决还是不紧不慢,悠悠然道:「陛下总是在空白的地方站在不远处看着一个人,就站在那个人回头就能望见到地方。」
迟晏深深皱起眉头,张开嘴想说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来。
楚决的目光也暗了下来,笃定地说:「你爱的明明是林锦荣。」
「混账!」迟晏冲过去一只手就把他拎了起来,楚决脸上的讶异转瞬即逝,他很快又平静下来。
「朕爱的是皇后!你是想帮林锦荣说话,是想替她求饶,你不是林悦的人吗?耍的到底是什么花招!」
他把楚决狠狠甩到地上,瘦弱的身子砸在墙壁上,吐出一大口血,楚决用袖子擦着。
「这场戏,就您演的最差,您还不自知。」
似爱非爱,亦真亦假,时而戏中人时而戏外人,毁的整出戏人模鬼样。
楚决仰着头靠在墙壁上,深深叹着气:「她会逃,是不是说明,出了戏,她不一定会爱你?你会追,说明出了戏,你也没那么厌恶她。」
迟晏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楚决就像一个疯子,一个理智的旁观者,他在分析研究着他们,平静又可怕。
楚决自顾自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他就垂下了头,腥苦的血液在嘴巴里喉咙里有些难受,他想起了那天林锦荣慢慢收回的那只手。
她妥协了,她认命了。
又或许她也反抗不了。
或者更悲哀的是,她即便出了戏,想的爱的依旧是坐在马上朝她射箭的男人。
所以,他也妥协了,他来到这个世界每一天都在妥协都在认命,因为他害怕死,活的如履薄冰,唯一的一次反抗也让他深刻认识到自己的力量有多薄弱。
他的结局也不过如此。
林锦荣的结局也终究如此。
娘娘,只有这个了,只能帮你求这个了。
楚决朝着迟晏伏地而跪,脑子里忽然划过他和林锦荣第一次见面的模样,后来他才知道,他和迟晏长得很像。
「陛下,出了戏真真假假谁都分不清,如果有一天你明白了也迟了,奴才只劝您,你再恨娘娘也别亲手杀她,即使有一天她死了,至少,不是因为您,就好。」
迟晏走上去,脚踩上他的脖子,他被迫倒在地上,脸埋进泥污里,他闷哼一声却没有反抗。
时间久了,他早就忘了什么是尊严,什么是反抗。
「你还真是护主的好狗,原来故弄玄虚的就是为了给她求情,她也为你求情,怎么?难不成朕不在的时候,林锦荣难掩寂寞,找了个替身来疏解?」
楚决僵住,他反应了好久,手掌撑在地面上,有了想反抗的念头。
迟晏踩住他的手,狠狠碾住:「你以为,你能反抗我?」
楚决先是笑了第一声。
紧接着楚决压抑的笑声又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听起来很刺耳。
「……你们都好可怜。」
林锦荣很可怜,林悦很可怜,迟晏……也那么可怜。
他像是嘲讽,又像是感叹。
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的迟晏,眼睛里混浊,模糊,只有固定化的信念和台词。
他是反抗不了,迟晏又何尝不是。
迟晏踢了他一脚才离开,听见他在后面不死心地喊:「希望您不会后悔。」
迟晏的背影潇洒的消失在幽长的牢房里,楚决靠在墙壁上,一边哭一边笑。
别后悔,别后悔,都别后悔……
第18章 【下】
他冷眼看着棺椁里的尸体。
楚决说,希望他不要后悔。
林锦荣是自杀。
满床都是血,她的双手垂在床边,似乎向谁求救过,又像是在逃跑。
她的眉头是皱的,身上还有温度。
他第一个念头是不可能,林锦荣怎么可能自杀。
第二天念头是,林锦荣罪有应得,因为她伤了林悦。
紧接着巨大的痛苦向他袭来,又是那种疼,压制着他的思想,控制着他的身体。
他狠狠看着床上的林锦荣,双眼布满了血丝,只往前走了一步,就被莫名的力量压倒在地,浑身颤抖。
众人「娘娘殁了」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林锦荣死了!是谁杀了林锦荣?是谁杀了林锦荣!
床沿边上在滴着血,一路蜿蜒到地上,像是一条鲜红艳丽的红丝带,可那并不美好,是血淋淋的破了禁制规则的代价。
迟晏迷茫又惊恐,他望着那张熟悉的脸,摘下了自己的帝冠,朝她走了过去。
大殿里忽然安静下来,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君主近似癫狂的痴笑着,他们看不见的是他的眼泪,落在地上,融于血中。
每一步都很痛,每一步都很想她。
终于,他还是走到了她面前,他跪在床边,想要伸手去触碰她的脸,还未触及,另一种更深更无尽的痛苦直击他的心脏。
风很轻,掠过桃花树,花瓣随着风从窗户飘进来,就落在了他身上。
是林锦荣,是林锦荣。
他慌乱地捡了那片花瓣,追着风踉踉跄跄地跑去了外面,桃花树被风吹得摇曳,毫不吝啬的洒落着花瓣,树枝上挂满了祈福的红丝带。
愿善良宽厚的皇后娘娘能渡过此劫。
诸如此类。
他目光扫过了什么,神色一凝,迈着步伐朝桃花树走了过去,他走到那条红丝带面前。
笔迹很熟悉,
上面写着。
再也不见,迟晏。
落款是……
他伸出苍白的手,拉下了那条丝带,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上面,可字迹已干,再多的眼泪也化不开。
手指抚过上面的字,顿在了落款处,上面写着方方正正的「林锦荣」三个字。
「再也不见,再也不见……」
他重复着,靠在棺椁身边,眼神涣散,像具失了灵魂的躯壳。
十天的时间,他仿佛走到尽头了。
林锦荣死的第一天,他在凤锦宫看了一整天的桃花,他告诉林锦荣,桃花开的很漂亮。
林锦荣死的第二天,他在树下埋了桃花酒,他告诉林锦荣,酒是他亲手酿的,放了很多果子。
林锦荣死的第三天,他亲手给她穿上了嫁衣,戴上了凤冠,他告诉林锦荣,她长得很美,可林锦荣没有很高兴,她的面色平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林锦荣死的第四天,他让人做了枣泥糕,不好吃,他问林锦荣,能不能再做一次,林锦荣不回答,大概是生气了。
林锦荣死的第五天,他和她说了好多话,她一个字都没回。
林锦荣死的第六天,他想起了第一回 见林锦荣,他在树下接住她的场景,他问林锦荣,你还记得吗?没有人回答他。
林锦荣死的第七天,他不说话了,他就坐在她身边,想到有趣的事情就笑一下,可他发现有趣的事情真的很少。
林锦荣死的第八天,他脑子里很混乱,林锦荣怎么会死?他喜欢的不是林悦吗?坐在这里干嘛,他看着始终一动不动的林锦荣,冷冷地告诉她我不爱你,等了许久,这次她再没红着眼瞪他。
林锦荣死的第九天,他时而唤一声她的名字,大殿里空旷寂静,只有他的回音。
楚决来看过林锦荣了,林锦荣还是没说话,他疑惑,难不成她永远都不说话了吗?
他好累,这些年随着指示往前走,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明明知道这不是尽头,可他已经走不下去了。
一直以来他放弃抵抗,顺应控制,爱上林悦,他没有一天活的是他自己,真的好累。
他叫着林锦荣的名字,可林锦荣就是不理他。
他知道林锦荣是生气了,她不舍得不理他的,她很爱他。
我带你去看桃花,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凤锦宫的桃花,他们从未一起赏过。
好,我带你去。
这次他站起来反抗了,他抱着她,义无反顾地往前冲。
每往前走一步他的痛苦就加深一寸,一寸又一寸腐蚀着他的心脏。
他早就应该走到林锦荣面前的,无论多痛苦,无论会不会消失,他都应该走向她。
为什么那么晚,迟晏,为什么那么晚!
他抱着怀里的林锦荣倒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倒下,最终他们倒在了地上。
迟晏转过头,想看看林锦荣,她静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像睡着了一样,凤冠有些歪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扶正。
手指扫过她脖子上的动脉,那里也很安静,没有浮动。
他难过得哭出声来,林锦荣死了,他抱着的只是一具尸体,是他亲手杀了她。
怎么办?林锦荣,你理我一下好不好?
他抵着林锦荣的额头,像小孩似的崩溃大哭:「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呐……」
「你不是很爱我的吗?林锦荣,你爱我,那你活过来,我带你去看桃花。」
血顺着他的喉咙涌出来,嘴里满是铁锈的血腥味,他捂住心脏的位置,眼睛盯着林锦荣,一眼也不舍得移开。
他怕她生气了。
林锦荣很喜欢生气的。
他不去看她,她生气,他去看她,没抱她,她也会生气,他不小心弄坏了送她的簪子,她也会生好几天的气,他重新送一个。
她就把他送的簪子放进那个妆匣里,他知道,那个妆匣里放的都是他送的东西,即便是廉价便宜的地摊货,她也会收得好好的。
可他送的东西都是让小厮随便买的,从未有一样上心过。
对不起。
他轻轻拭去她脸上沾染的血渍。
「小桃子,我错了,不该把你的脸弄脏了,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我跟你道歉。
他紧紧抱着她,贴近她的耳朵,说着一句又一句话。
他不停地忏悔,他后悔了,林锦荣,你听到没,我后悔了!
他告诉自己,还有机会的。
还有下辈子不是吗?
终究要轮回的,下辈子他不会放手,不会懦弱,他会不顾一切地冲到她面前,告诉她,他爱的是她,从头到尾,爱的都是林锦荣。
新一轮的太阳升起,迟晏有种抱不住她的错觉。
他望着她,林锦荣闭着眼,他亲吻着她的额头。
枯黄的桃花被清凉地吹了回来,落在了他们中间,慢慢被血浸染。
「阿晏。」
他怔了一瞬,看着眼前的林锦荣,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寻着风的方向看到了一抹淡淡的身影。
她是笑着说的。
「再也不见了,阿晏。」
小桃子……
他伸出手乞求抓住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可他什么都抓不住,看似很近,却离他很远。
一如往昔。
他哭不出声音了,只能盯着那一个方向,像无数次他躲在空白的地方一样无能为力。
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了。
他抱着怀里的林锦荣,口中一直念着这句话,直到夕阳西下,大殿里恢复黑暗。
他才抱着林锦荣,把她放回了棺材里。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没了,或悲,或喜,无悲,无喜。
终究,是回不到过去了吗。
他站在棺椁身旁,微凉手指细细扫过她的脸,沙哑苍凉的声音却很温柔。
「等我。」
……
阳春三月。
是桃花盛开的日子,他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有个人拼了命的向他跑来。
那个人是林锦荣。
「陛下,外头来人传,皇后娘娘要见您。」
阿蔫站的离他远远的。
自从贵妃娘娘去世之后,皇帝性情大变,不理朝政,颓废度日,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外面都在传,皇帝的白月光贵妃死了,所以皇帝痛不欲生。
可宫里人知道,皇帝满心满眼只有皇后娘娘,他对贵妃娘娘无爱,又谈何多痛。
反正阿蔫是无法理解他的,只是有些替皇后娘娘委屈,不仅要照顾小殿下,还要帮着皇帝压着那些大臣。
迟晏坐在桃花树下,穿了件鲜红鲜红的新郎装,映衬着他整个人更加苍白,风抚过他散乱的头发,将飘落的桃花吹到他身上,他也不去掸。
阿蔫早就见怪不怪了,迟晏的疯人尽皆知,只是今天更疯了,居然穿了件这样的衣服。
「陛下!您真的不去见皇后娘娘嘛。」
迟晏转过头,望着站在不远处的小姑娘,她的神情呆滞,目光混浊,像一个提线木偶。
迟晏笑了声。
「怪不得,楚决说我们很可怜,果真。」
阿蔫不懂他的意思,可又不敢触怒龙颜,只道这皇帝是越来越疯了。
迟晏拿过身旁的酒坛子,这是他埋的桃花酒,里面放了许多林锦荣爱吃的果子。
林锦荣死了,楚决也死了。
他不知道林锦荣喝的是什么味道的桃花酒。
他捻着手里的金樽琉璃盏,直接在酒坛子里舀了一杯。
冰凉的酒划过喉咙,带着苦味。
阿蔫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了殿中的棺椁里。
五个月了,
林锦荣的尸体还放在那里。
迟晏寻遍了天下异士将她的身体养着,又秘密传了许多声称有起死回生之术的人。
可是哪有死了的人还能回来的。
阿蔫想,贵妃娘娘自尽得如此决绝,就算能回来,想必也不愿意。
迟晏望着那边,视线不移,酒一杯又一杯地喝。
他的桃花酒居然这样的苦。
他又开始重复那句「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