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有这事!”
流夏气得发抖,边替她掖泪,一边也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若是老太太没有过身,岂会让姑娘受这等苦!原以为到了国公府,姑娘有了倚仗,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谁曾想...谁曾想他们个个外宽内深,算计得狠,打一开始就没想教姑娘好过。”
流夏稍长她几岁,是祖母想要娇养姑娘,这才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侍婢在她屋里伺候。主仆二人少说也有十年的情谊了。
陆芍侧枕着手臂,趴在一张嵌螺钿黄花梨的炕桌上,浓密卷翘的眼睫上还挂着泪,垂落在小巧精致的鼻尖,瞧着实在可怜。
哭得累了,她喃喃道:“我也没想到,爹爹去岁接我回府,竟是为给二姐姐替嫁的。”
后来司礼监掌印遇刺,国公府横生枝节,王氏大致觉着相比给靳濯元冲喜,兴许还是指挥使的这门亲事更好些,便又改了法子,想把陆芍送去冲喜。
凡事只有比对过后,才能分出个优劣高低。
“姑娘,我们当下该如何?国公府也容不下我们,姑娘当真要去给那掌印冲喜吗?这也太荒谬了!哪有贵女给宦人冲喜的道理!”
可大梁打成宣帝以来便有礼崩乐坏的迹象,到了今时更是规矩不成规矩,体统不成体统。就拿章服来说,自古便有天下见其服而知贵贱,望其章而知其势的礼制 [1],士农工商各行衣着不同,不能僭越,富商虽有追求奢靡穿纱绸服绫罗,衣裳颜色也只限于青黑,断不敢着艳丽的颜色 [2]。
现如今世风日下,百无禁忌,官宦隶卒不论贵贱,皆是披金戴银,奢靡成风。
这等荒唐的礼制下,又是宦官当道,贵女给宦官冲喜,听起来荒唐,可也不见旁人拿礼法规劝。
陆芍默了一瞬,她心里自是万般不愿。靳濯元为人阴狠,周身不知缠了多少冤魂,外头有喊他老祖宗的,喊他阎王爷的,这样喊法,实难勾勒出一张清隽的面容,也实难宽慰自己。
送她去提督府冲喜,只怕掌印病情未有起色,自己反倒是吓出一身病来。
可纵她不愿,又有甚么旁的法子呢?宅院里的姑娘,但求一生都顺顺当当的,碰到些大事,本身就不擅拿主意。祖母在时,一切都替她预备妥当了,她依着祖母的话,从来没有过多的思虑。如今失了庇佑,不得不思忖自己去处了。
冬日昼短夜长,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清梨院就笼在暗沉的天色里。
流夏点了掐丝珐琅仙鹤烛台上的乌桕烛,屋内晃耀,又给那青釉的油灯注了清冷水,端至榻前,才发觉她家姑娘早已伏在炕桌上,哭得睡了过去。
雪停在了下半夜。
翌日清晨,天光照着满地的银雪,白泠泠的光落在窗子的油纸上,将昏暗一室照得敞亮。
陆芍睁着肿胀的眼皮,任由鱼贯而入的侍婢伺候梳洗,她晨起时总要去王氏那请早,往常都是早早去了,晨省完才瞧见陆婳姗姗来迟。今日醒得稍晚,去时竟在半道碰上了她。
陆芍曲膝俯首行了个万福礼,道了声“二姐姐”,陆婳面上还有未消的指痕,她记恨昨日的事,自然没给这四妹妹好脸色。
二人领着侍婢走在曲回的抄手游廊上,陆婳非但没躲开她,反倒往她那侧挤:“四妹妹竟是有福之人。”
陆芍不明所以地望去,瞧见她讥讽的眼神后,大致猜着她要说些甚么。
“禁中里头伺候的宫人,谁人不想攀附权贵,给司礼监掌印做对食?
昨日夜里,陆婳闹得厉害,王氏为安抚她,如实说了冲喜的事。指挥使的嫡次子虽断了一腿,到底还能延续香火,不似那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如何,末了还不是膝下冷清,孤苦一人。
比自己凄惨的大有人在,向下看,反倒还觉得自己走了运。甚至要上赶着挖苦别人几句,才能从中细咂出优越来。
流夏跟在陆芍身后,强忍着怒气。这二姑娘平日里寻衅生事便罢了,可冲喜一事,本也不是落在她家姑娘头上的,小黄雀尚且衔环投珠,这二姑娘竟是连禽类都不如。
可她知晓陆芍的难处,官宦人家的宅院不似余州,想说甚么便说甚么。她姑娘原是多么活俏多话的人,来国公府一年,说话都得再三斟酌。
流夏心疼地望着陆芍玲珑的身影,却见她顿了步子,转过身,笑意盈盈地同二姑娘说道:“二姐姐说得不错,如今谁人不畏东厂提督的权势。往后我出入提督府,不管旁人背地说甚么,在我面前,总是得端出谦和的模样,尤是那些想要攀附的,更是得赔着笑想尽法子哄我开心。”
陆婳险以为自己听左了,她分明昨日还抽噎着不肯去冲喜,今日怎改了主意,应得这般松快。没教陆芍难堪,挖苦的话一时接不下去,竟是不知该说些甚么。
“你莫不是哭傻了?”
陆芍垂眸笑了笑,上前拉着陆婳的手:“二姐姐哪的话,荣华富贵都有了,哪里还觉得差?况且李家指挥使司的差事还是厂督一手提拔上去的,便是我入了提督府,你入了李家门,我们日后也定是常有走动的。”
话才说完,不等陆婳反应,陆芍便自顾离开了。
流夏后知后觉明白陆芍话里头的意思,不禁笑出了声:“二姑娘事事都想压您一头,却没想到在这儿落了下乘。听闻李家那儿郎还没个要紧差事,往后想谋一官半职,少不得寻厂督通融。”
流夏小步快走地跟在陆芍身后,时不时朝游廊看去:“姑娘这话说得解气,待二姑娘反应过来,定要气得头昏。这也好,总不能教我们姑娘独自一人不快活。”
她们主仆才二人走出长廊,身后响起瓷瓦破碎的声响。扭头一瞧,竟是二姑娘气得急,顺手砸了廊柱下的几盆绿植。
陆芍听心里一颤,她也是头一回说这些弯绕的话,面上强装镇定,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到了兰德院,照例请早,王氏又提了冲喜的事,听了那么二三回,陆芍也有些看开,只低头问了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