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鹿巷道驶来一辆青顶小轿,身着榴红褙子的双髻婢女,将自家小姐搀扶下来,远远望去,像茶灯壶口喷出的一团玉轻花柔。
裴迎戴了一顶软白帏帽,垂纱将眉眼遮了八分,影影绰绰瞧不清,但单凭体态,也能瞧出是个十足的美人。
她本来是抓兄长的,却见前头灯火涌簇,熙熙攘攘,一座朱雀紫舫之上,彩绦纷飞,夜色也压不住的艳丽。
远远望去,一群青头巾恶奴围拥一人,一名白袍玉冠的贵公子,趾高气扬,眉眼携三分傲气,正是姜曳珠!
听闻了姜家一连日来发生的事,裴迎有些唏嘘,姜曳珠实在可怜又可恨!
她一直有些疑惑,她屡屡弄伤姜曳珠,按照他那个骄纵的性子,为何没有闹得满城风雨,为何没有向老祖宗告状。
被贵妃设计清白时,他闯进殿内,说的那句:“傻妞,滚啊!”
裴迎有些捉摸不透这个人了。
“将玉坠还给他吧。”
裴迎蓦然想起这事,从绣囊中取出来,唤小厮拿了送去。
锦衣玉袍的小公子,正狠狠地用脚又踢又踩,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圈儿人,俱是往日叱咤京城的纨绔,曾与姜曳珠呼朋引伴,后又在姜家事发时背叛他的人。
一个个鼻青脸肿,口吐鲜血,肋骨踢断了好几根,衣裳下瘪去一块儿,不成人形,抱着头,被欺负惨了。
“狗娘养的!”姜曳珠嘴里正骂着。
他从来锱铢必较,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冒犯一丝一毫,让他半点不痛快,他非得千百倍地找回来!
姜曳珠额头上包扎了一块儿,正是当日被裴迎一茶盏砸的,他走路时一瘸一拐,是让太子唤人打了一百棍所致。
满城百姓都知道后一处伤怎么来的,却不知道是谁破了他的额角。
原本貌美翩翩的小公子,此刻形同恶鬼。
他对世人极凶,却拿裴迎一丝办法也没有,忍着让着包庇着,哪怕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弄伤他。
裴家小厮战战兢兢地递上玉坠。
姜曳珠一愣,伸手接过。
他摩挲着,低头,沉思着,前一刻还凶神恶煞的少年,现在无比沉默。
问也不用问,他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因为这曾是他送给她的聘礼。
姜曳珠的语气从未如此干涩,良久,艰难开口。
“她……在哪儿呢。”
裴迎在哪儿,距离他很近吗?
一念及此,姜曳珠焦急地扒拉开恶奴,站在船边,抬头,瞧见杨柳下,高楼玉宇旁,服饰各异的老百姓中,一名戴了软白帏帽的少女,身姿纤弱。
焰火升腾至半空爆裂开来,快到年底,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派热闹,姜家在这个年底注定不如往年气派。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一眼就能认出她。
少年仰头,顿时惘然,鼻尖嗅着江河水汽,白袍在指尖攥紧。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惊见:姜曳珠忽然举起手里的玉菩萨坠子,白袍狠狠一挥,往前一掷,“咚”地一下,没入湖中,很快沉底不见。
“假的,假的!”他连连冷笑。
“拿假货敷衍本公子!”
裴迎一愣,她伸手掀开帏帽地面纱,错愕万分地盯着他。
大船缓缓驶过,夜风吹拂,裴迎望着姜曳珠的侧面,他目视前方,在沉沉苍穹下,
明知裴迎在人群,却没有看她,而是扬长而去。
那时候,他很想回头看一眼裴迎。
这些日子里,姜曳珠总在想:如果他儿时说一句真心话,他们成婚会是琴瑟和鸣的一生。
他梦见:成婚后被那个傻妞管得死死的,他想把姜家的钱交给她管,因为妞妞比自己聪明。
又因为妞妞太娇气了,他一根手指头也舍不得碰,洞房的时候,慌得连手脚也不知放在哪里。
妞妞会嘲讽他一句是不是不会啊!
他一边嘴硬,一边手足无措,生怕把她惹哭了。
两个人小孩子心性到老,有家族的庇佑,到处游山玩水。
可是没有如果。
大船离开,姜曳珠负手而立,没看她,一眼都没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