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允了,派人送他出宫。
路走一半,牧原白喊住带路公公,掏出一个荷包送他:“公公,除夕当值想必很是辛苦,不如就送到这里,剩下的路我自己回吧。”
公公忙推辞:“将军,使不得,这小的该做的。”
牧原白笑:“年年除夕,这宫里最忙的当属你们,想必也有人在等着公公一起守岁,公公就收下,当新岁讨个好彩头吧。”
公公面露难色,见他手里的荷包沉甸甸的,又心动的很,“那多谢牧将军,祝将军战场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看他转身离开,牧原白这才往朱门楼走去。
刚拐过弯,就看见前方站着一抹红色的身影。
牧原白加快速度,雪地上踩出“咔咔”的声音,那红影转过来,凤凰于归的步摇垂在一侧微微作摆,慢慢晃动着他的心。
“原白,你来得晚了些。”
卿如安微笑着,早已不见当年的稚嫩嚣张,取而代之的是落落大方与贵气优雅。
牧原白跪礼:“娘娘恕罪,席上多吃了些酒,走路慢了点。”
卿如安扶他,“你倒是多礼。”
牧原白不说话,也不敢看她。
卿如安敛了笑意就显出了几分威严来,牧原白想,她这几年的日子定然也是不好过的。
“陛下此前要将晋安公主嫁你,你不要,今日我倒想问问你,你要什么?”
牧原白终于看她了,可怎么看都觉得她陌生,记忆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少女早已不见踪影。
“娘娘想要我要什么?”
卿如安冷笑一声,缓缓吐出一口气:“我要你封侯拜相,前途无量可好?”
“然后呢?”
“然后……”卿如安露出少女的娇俏:“自是护我一世平安啊。”
守着她
牧原白回府,一屋子人在院子里烧火烤肉,还未进门就已经闻到了肉香,他好笑道:“这是京城,不是边疆,哪有你们这样吃肉的。”
刘会元见他回来了,递了块大膀子给他:“少废话,这么吃才痛快。”
众人都说是,他拍着胸脯,夸张地说:“有回占了将军的光,我跟着去吃了趟冬宴,那菜上的,太小家子气了,我一个粗鄙之人不懂文雅,只懂大口吃肉,那才痛快!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
牧原白咬了口肉,确实爽快:“今日我也没吃饱,再给我来完酒!”
刘会元立刻就给他满上:“嗳,这才是嘛,我敬将军一杯。”
要喝时,有人拦住,问他:“你敬将军什么?”
刘会元顿了顿,见牧原白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将那人踹开:“去去去,明知道老子肚里有酒水没墨水,还来涮老子开心。”
牧原白笑,举杯敬各位:“诸位与我是同生共死的战场兄弟,也是与我一般在这世上无亲无故,今日大家坐在这里就是一家人,我牧原白一穷二白,但绝不亏待各位。明年此时再话家常,我希望诸位皆在,一个不少。”
府内的酒都被搬了出来,刘会元站在桌子上高喊:“来啊,今日不醉不归!”
众人高喊:“不醉不归,不醉不归。”
一群大男人嗓门也大,闹起来真让人头疼。
牧原白不胜酒力,酒过三巡就回了房,从衣襟里摸出纸条看它在烛火下慢慢化为灰烬,忽然看见天空中飘着细碎的雪,不知怎的,他又提着一壶酒上了屋顶。
头顶月光晃晃又渐渐隐进云层里,院内梅花独开,渐渐也没了颜色。
他叹了口气,突然有人抢走他手里的酒,牧原白不知刘会元何时发现他的,问他上屋顶作甚?
刘会元反问他:“你不是歇了吗,上来又作甚?”
把酒还给他,笑了,“莫不是今日陛下真带了个郡主来?”
牧原白横了他一眼,“我怎瞧着你幸灾乐祸的很。”
刘会元说:“咱们都是穷苦出身,这等美事放在寻常人家是高攀,你怎的还瞧不上,莫不是心里有人了?”
牧原白不说话,雪簌簌下着,不会儿就白了头。
刘会元愣了:“真有?我怎不知?”
“要你知?”
“啧,这不奇怪嘛!”刘会元说:“咱俩一同当的兵,你身上有几块疤我都知道,但你要说你心里装了个女人,那我可真没看出来。同在军营这么多年,也没见你跟哪家女子打过照面啊?”
牧原白把酒递他,声音淡淡,惆怅的很,“十岁那年,我卖身为奴,有家商贾小姐买了我,替我葬了双亲,我说这辈子要为她当牛做马的。后来她一家被匪寇掠杀,她被匪寇捋走卖去青楼,我侥幸逃过一劫,跟去青楼打杂,守着她。”
刘会元哑然,知晓他无亲无故,有个前主,却不想还有这样一段事。
“那……你如今荣耀在身,养个小姐不在话下,怎不去接她回来?”
牧原白默了默,不是不去接,是去晚了。
他入军营第一年,一有空闲就带着钱去见卿如安,满心欢喜地说:“卿卿,你再等等,我很快就能凑齐赎金了。”
她坐在香雾缭绕的屋子里,衣裳半敞,恹恹地说:“你回去吧。”
牧原白放下银子走了。
他入军营第二年,当了百夫长,俸禄涨了一番,去哪也有人巴结了。
可她的房门对他紧闭,隔着一扇门让他滚。
于是他在的那几日,她的门前无客,她也不见他。
他入军营第三年,成了副将,有好事的人听闻他流连烟花柳巷,找来娼妓供他解闷,他不看一眼,带着赎金去找卿如安解释,她递来一张纸,约他去城外的庙里祈福。
他满心欢喜,早早准备妥当,出城那天还是出意外了。
一帮刺客从天而降,庙里一片血光。
卿如安与他分散,等他再找到她时,只见她握着一把滴血的短刀,神情冷漠地看着他,她脚下躺着一个与她很像的女子,胸前淌着血,已经没了气息。
牧原白立即反应过来,拿走她的短刀,替她擦去血迹,粗粝的手抖个不停,犹如他在战场第一次杀人,温热的血液溅他一脸,心里一阵湿黏。
他又很冷静地说:“不要怕,有我在。”
他要带她走,卿如安却拉住他,指着地上的尸体,说:“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牧原白找了个荒地,将死去的女子埋了,卿如安捧了一抔土洒下,没再说一句话。
那天牧原白没送她回青楼,而是去了自己的住处,又替她买了身衣裳换下。
隔着一道屏风映出她曼妙的身姿,牧原白立即转身低头,心头狂跳,觉得脸有些热。
卿如安将衣服挂在屏风上,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牧原白艰难地攥紧手掌,哑着嗓子问:“为什么要杀她?”
卿如安换好衣服出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知道她是谁吗?”
牧原白摇头,她说:“户部尚书张元慎的女儿。”
张元慎这个名字太熟悉。
卿家做的是外贸生意,出事那年,大齐的茶叶与布艺品深受别国喜爱,卿家最后一笔生意是张元慎拉过来的,说要合作却起了贪心,联合滋州匪寇将卿家灭门,卿如安因长得貌美被卖去青楼。
自那日起,卿如安就活在了地狱里,除了复仇再无其它。
青楼是个好地方,达官显贵总有她能接触到的人,她一边忍着厌恶,一边在这些人面前卖弄风情,终于等到了张元慎,还见过他女儿,知晓她女儿即将入主中宫,她就已经做了打算。
卿如安拉着牧原白的手,脸色终于露出一丝悲戚:“原白,你帮我一把。”
他又如何能拒绝呢?
那日起,他也再没去过青楼。
有人说,他常去看的那个姑娘死了。
进宫
卿如安浑身是血的倒在张府门口,气若游丝地喊:“爹,娘……”
门口的小厮见状赶紧回屋禀报,张元慎秘密让人去寻张倩的下落,这种节骨眼上若是传出女儿失踪的事来,他跟宫里没法交代,自己也没了脸面,于是见到卿如安时除了也吓一跳外,也记得赶紧叫大夫。
卿如安伤的太重,张倩的左手臂内有块红色指甲盖大的胎记。
张元慎特意让婢女前去帮忙换衣查看,出来后听婢女说,确实有胎记,不过被划了一刀,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他这才放下心来。
卿如安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巨疼,动都不能动,大夫还在一旁为她号脉。
她突然坐起来拿起一旁的剪刀对准众人,发疯似地喊:“别过来,我是张尚书的千金,你们只要放了我,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们!别过来。”
她用力的喊着,声音却嘶哑无力。
张元慎吓一跳,他的夫人更是心疼的直落泪,颤抖着双手说:“倩倩,是娘啊,你看清楚,是娘啊。”
卿如安失焦的看着她,反应了好一会儿,剪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泣不成声地喊了句:“娘,我好疼。”
这一喊揪疼了所有人的心。
那几日卿如安都待在房里养伤,进出除了婢女就是尚书夫人。
有日卿如安要照镜子,看到自己的脸被划伤结着丑陋的血痂就要哭,尚书夫人见了忙过来哄她,说过几日就好了。
卿如安却将镜子砸了,将众人都轰了出去。
尚书夫人急的砸门,卿如安卸去悲伤,嘴角勾着一抹冷笑,心里一阵痛快,却道只是刚刚开始。
张元慎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关于她出事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像受了莫大的刺激,讲话颠三倒四,张元慎只得作罢,喊来大夫又是开药又是扎针,尚书夫人心疼得很,问他到底是女儿重要还是荣耀重要。
张元慎听得心烦,骂她妇人之仁,又让她紧着照顾张倩,过几日要入宫见太后,说皇帝也会在,这是提前让两人打个照面。
卿如安入宫那日,显得特别紧张,紧紧攥住尚书夫人的手,说自己怕。
尚书夫人安慰她:“没事,若是太后问你什么你都不要答,娘替你说就好。”
她乖巧点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那日倒是没见到皇帝在场,只看到来了个公公过来报,说陛下要政务拌住一时过不来。卿如安垂眸,心里有些焦急。
后来她悄悄扯尚书夫人的衣服,说自己想如厕,尚书夫人面露难色,太后见了倒没觉得扫兴,派人带去方便。
卿如安盈盈行礼,那温顺的模样甚讨太后喜爱。
方便过后,为她带路的小婢女不见了,卿如安循着记忆里的路打算自己走回去,却突然听见前方脚步匆匆,她探头过去正对上一双眼,差点惊叫出声被那人立刻捂住,小声说:“别喊,我好不容易躲起来,会被发现的。”
卿如安瞪着双眼点头,那少年这才松开她,又拉着她赶紧跑离现场。
卿如安一身伤才刚好,跑不了两步就跌到,手掌擦出一条血印,吓得少年不知所措,她挥挥手,说:“不碍事的。”
嘴里发出轻轻的呵气声,还是痛的。
少年扶起她,摸出一条帕子给她缠住,问:“你是谁,怎会在这里?”
卿如安诺诺答:“小女乃张尚书的女儿,随母亲来宫赴宴,刚刚走出来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说得有些委屈,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疼的。
少年一顿,抬眼打量她:“你就是张倩?”
卿如安点头:“大人知晓太和宫怎么走吗?我不记得路了。”
她露出少女的娇憨,显得纯真可爱,少年被风迷了眼,拉着她手:“我带你去。”
到了太和宫,卿如安行礼入座,却发现周围的人都起身喊:“陛下万福。”
卿如安愣愣地看着他,还是尚书夫人拉她,她才反应过来行礼。
齐修远挥手免礼,亲自过来扶卿如安,心里有块石头落了地,她总算松了口气。
大婚
帝后大婚那日正值秋分,卿如安的花轿从张府抬出,一路过正阳门到虚元殿,长安十二街道挂满红灯笼,喜乐震天,一入皇宫,那阵仗又大了一倍。
走过一切繁文缛节,齐修远握住她手,将凤印一并交与她,她笑容浅浅,执手与他一同接受万臣朝拜,刚刚尝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带来的甜头。
而城下热闹的人群里,牧原白看着正阳门久久不肯转身。
那晚齐修远揭开卿如安的扇面,递了她一杯酒,唤她卿卿,她手一抖,酒洒了,脸色闪过一丝慌张。
齐修远笑,问她是不是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