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严殿中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空气中也见不到灰尘。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混杂着些许浅淡的花香。
“陛下。”
连南枝看过去,朝酣向他福了福身子。她今年已经年逾四十,作为当年服侍过先皇的老人,气质沉静内敛,眉眼间还有几分英气。她每日都会来在殿内奉上早上刚刚采摘的鲜花,再亲自为连城玉上香。连城玉牌位早已被移到皇家祠堂之中,朝酣供奉的只是连城玉生前每日佩戴着的一对珊瑚耳坠。
连南枝对她也很客气:“朝酣姑姑。”
朝酣微微笑道:“陛下许久不来福严殿了,这次来又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方才宫外传来消息,说英王薨了。”连南枝低着声音,“英王应当……朕素来视英王如师如父,在这样的时候不免伤心,故而来探望母皇。”
朝酣听了这话,唇似乎微微颤了颤。她忽然转身跪下,双手合十对着袅袅升起的烟雾念念有词。连南枝微微垂眸看着她的背影,心下不由得生出几分疑惑,却也不敢出声打扰。终于等到朝酣不知道究竟说完了些什么,又慢慢站起身来,向着连南枝又施礼道:“陛下恕罪。先皇有言,让奴婢若是得知英王殿下的消息,都立即告知先皇。”
连南枝微微颔首:“母皇心愿,朕自然不愿违逆。”
朝酣却是又道:“陛下,其实先皇还有一信留与陛下。今日……还请让奴婢将此秘密舒心取出呈给陛下。”
她语气平淡,连南枝听得却是惊愕,一时之间呆在原地竟说不出话来。朝酣见他没有反应,却也未再出声,只默默轻移莲步去取遗诏。连南枝便只将目光紧紧放在她身上,见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个锦盒回来恭恭敬敬地双手奉给自己。
连南枝伸手接过,双手竟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与母皇如今阴阳相隔已近两旬,骤然又重获了些许与她相关的物事,一时之间竟叫人百感交集。
他的手放在锦盒上微微用力,半晌终于轻声问:“母皇,是让你在英王薨逝之后再取出这份书信来吗?”
“是。”
连南枝长长舒出一口气来,终于将锦盒揭开,里头果然躺着厚厚的一叠纸张。
一一展开,清晰墨色字迹疏朗大方,无疑正是连城玉的手笔。
连南枝抿了抿唇,轻声念出声来:“吾儿南枝亲启……”
恍然间连城玉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却是褪去一贯的威严神色,只留下满眼的温柔眷恋,神情温柔,娓娓道来。
一切的故事始于宓京的一场大雪,一场红梅的盛放,一个初入京城的藩王世子,一个骄傲野心的深宫公主。火红斗篷的豆蔻少女站在梅林前笑意吟吟:“世子喜欢牡丹么?”一对珊瑚耳坠从宓京到了南境,又被它的主人千里迢迢地寻回。密谋起事,号令天下,发兵四方,剑指宓京。一个孤独的镇国长公主殿下选择了一条一定无人相伴的道路,却有一个年轻新王牵着她的手走过艰险崎岖,再在牡丹花期之时目送她走到无人能及的顶峰。
“……尔父毕生无欲无争,操劳半生多是为我。故而,望你在尔父百年之后可将其附葬于我陵寝之中……”连南枝喃喃念叨着,“母皇是要让我掘他的地宫么?”
朝酣轻声解释:“陛下有所不知,当年先帝秘令不闭地宫,便是等待今日了。”
是,是。母皇一生思虑周全,哪里会在这种身后大事上出了差错呢?
连南枝便继续读了下去:
“儿,我与朝思俱深爱你。可生于帝王之家,既已享无边富贵,却也不得事事顺意。我为稳定朝纲,与朝思商定不应告知你生父为何,于你实在有愧,望你深谅。如今你见此信时,朝思应已与我在九泉之下重逢,我实欣喜。他不知我留你此书,想来必定是打定主意要将他是你生父这个秘密带离人世而不欲他人知晓。我今日越俎代庖替他说一说他身后之事。他性素高洁,喜清丽不喜华贵,定然不爱铺张。故而虽然你心下可能想补偿他一二,但还望以他意愿为重。生前未得之物,死后之事更无须。只记得来日史书工笔,应将他名姓与我并列,如此也不辜负了。后人称我二人明君良臣也好,昏君奸臣也罢,我二人俱不会放在心上。若你心中实在难过,只勿忘每日奉他心香一捧便也应当足够了。”
“儿,我不知你如今究竟年岁几何,是否成婚,是否寻得心爱之人。生于帝王之家,真心难得,便更可贵。朝思与我,这一生,相互扶持患难与共。他一生从未作为我的皇后,我一生也从未作为他的妻子。名分上我们除君臣外毫无联系,但我二人心下明白彼此心意相通忠贞不渝,便已觉足矣,故而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若你也得可相伴一生的真心之人,便将我与你父亲定情的这一对珊瑚耳坠赠予她吧。愿你得意保全妻子儿女,教他们手足和睦,终究勿复当年我骨肉相残之惨剧。”
“儿,如今你只身一人行于人世,我虽挂念,却并不担忧。只望你认清心中所求究竟为何。俯仰一世,只无愧内心无愧天地即可,旁人非议均不必放在心上。这个皇位虽是我拼死挣来,于我无价之物,于你却可能不过浮云。若你不喜这皇位,是我又对你不住,你大可逍遥而去,只另选明君即位即可。个中详尽我不多言,我儿聪慧,也自然应当明白我的意思了。”
连南枝扬起嘴角微笑,两行眼泪却不自觉从眼眶中滚落下来。他的手指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将手中纸张揉得有些发皱。他不忍损坏母皇遗笔,便慌乱又将纸张放回到锦盒当中,最后终于腾出手来用袖子掩着脸无声流泪。
朝酣只默默望了他半晌,最终道:“陛下,先帝总归是心中记挂着您,记挂着英王殿下的。”
“朕知道。”
年岁渐长,他早已不再如敏感的少年时期一般为了一些似真似假的旧事而忧虑惆怅,纠结着究竟昔年往事是什么爱情抑或利益。如今他已懂得如何平衡朝局,懂得如何安抚如何训斥。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也终于能渐渐隐约窥得昔年母皇的些许心境来。
所以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与旁人也没有干系了。这甚至不取决于说出话的那个人来,而只取决于听的人。
母皇信了,父亲信了。
“所以,朕,自然也相信的。”
风吹树摇,花谢花飞花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