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放下车帘,抱着手炉重新坐好。她背对着保定府,逐渐远去,前方,是一座更恢弘、更庄严,已等了他们许久的城池。
十二月十三,陆珩一行人抵达京城。京城和保定不同,出入城门的队伍十分庞大,属下去前面出示令牌,陆珩留在队伍中,等着进城。
陈禹暄跟在陆珩身后,禀报道:“指挥使,郭镇抚使传来秘报,说那些人还是不肯承认。首辅已派人来施压两次了,要锦衣卫放人。”
陆珩完全不意外,问:“还有呢?”
陈禹暄面露尴尬,小心觑着陆珩脸色,心惊胆战道:“还有人……弹劾指挥使,说您擅离职守,玩忽怠权。”
陆珩轻轻笑了,锦衣卫和文官集团是天生的敌人,那些御史弹劾他并不稀奇,但这次联动得这么快,锦衣卫内部,是不是也有人推波助澜呢?
陆珩正待说什么,眼睛扫到一个地方,忽然停住。陈禹暄正等着陆珩发话,突然发现指挥使朝一个方向看去,脸上表情意味深长,他也停下动作,勒着马回头。
一个人披着纯黑貂毛斗篷,骑着一匹枣红骏马,缓缓靠近。行到离队伍三步远的位置,他轻轻吁了一声,握住缰绳,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尤其在后方那辆马车上停了停。最终他笑了下,矜贵轻缓地对陆珩点头:“陆大人,久违。”
王言卿坐在车内,百无聊赖地等着。一片嗡嗡声中,一道声音忽然穿过嘈杂的人群,厚重的车厢,若有若无钻入王言卿耳中。
这个声音……王言卿若有所感,隔着车帘,朝声音来处望去。
第27章 不识
王言卿莫名觉得这道声音很熟悉,她失去记忆,按理不该有这么大反应才是。王言卿盯着说话声传来的方向,抿紧了嘴唇,默然无声。
即便好奇,她也没有掀开车帘。大明礼教森严,尤其这里是京城,最讲究规矩的地方,她身为女眷,绝没有在大街上随随便便掀开帘子的道理。再说,来人不知敌友,为了安全她也不能贸然露面,以免给二哥带来麻烦。
傅霆州虽然对着陆珩说话,但余光一直在注意车厢。然而他说完后,里面并没有多余动静,傅霆州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陆珩却一反常态地笑了,他勒住有些躁动不安的马,淡淡对傅霆州颔首:“原来是镇远侯。镇远侯不在兵马司练兵,来我这里做什么?”
车厢里王言卿听到那个名字,瞳孔微微放大,意外又了然。原来是他,原来这便是镇远侯傅霆州。难怪她觉得熟悉,仇敌的声音,她自然失忆都是记得的。
傅霆州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巧合。卿卿已经失踪快半个月了,这些天傅霆州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而罪魁祸首陆珩呢,先是给顶头上司告了个黑状,然后大摇大摆去保定府查案。傅霆州可不相信陆珩会关心外地的一桩小案子,就算陆珩真的突然良心发现,打算为民伸冤,一个很简单的通奸案,他却在保定府待了快十天。
傅霆州确实看不惯陆珩,但还是承认陆珩的办事能力。他在刑侦方面算得上是个天才,无论是凶杀、谋财、寻人还是朝廷内斗,只要交到他手里,他都能破案。也是因此,皇帝才十分信任他,有什么事都让陆珩查。
以陆珩的能耐,一个普通命案需要查这么久吗?反正傅霆州是不信。首辅门生还在诏狱里关着呢,陆珩却在这种关头跑去保定查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案子,还一走就是近十天。傅霆州不免生疑,尤其不久之前,卿卿疑似被陆珩掳走了。
时间这么巧合,傅霆州没法不多想。
傅霆州暗暗打量陆珩,并不掩饰自己话语里的针对:“陆大人这一走可去得久,不知外地发生了什么大案,竟然劳烦陆大人亲自出马?”
“不敢当。”陆珩察觉到傅霆州的视线,笑容越发深致,“我不过为君分忧、为民伸冤罢了,比不得镇远侯受重用。我另有差事,没时间在外面耽误,不知,镇远侯还有什么事情吗?”
陆珩装不知道,傅霆州也不再客气,直接将视线放到马车上,问:“陆大人以往查案最在乎快速,这次怎么带了辆马车?”
陆珩从容不迫,含笑道:“此乃陆家内眷,让镇远侯见笑了。”
“内眷?”傅霆州讽笑一声,咄咄逼人道,“陆大人出了名的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我怎么不知,陆大人何时有了内眷呢?”
“镇远侯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陆某的私事,似乎也没必要向镇远侯一一禀明吧。”
傅霆州眯了眯眼睛,本能告诉他这辆马车里有古怪,他若是错过,必然会后悔终生。傅霆州冷淡道:“原来是陆大人的内眷。说来惭愧,陆大人仅长我两岁,在官场中却是我的前辈。我钦佩陆大人已久,不知今日,可否有机会拜会嫂夫人?”
傅霆州说完,发现陆珩又看着他笑了。陆珩这个人一笑绝对没有好事,傅霆州被这种视线看得发毛,心里还有一种被冒犯的恼怒感。傅霆州沉了脸,冷声道:“陆指挥佥事这是何意?”
陆珩听到傅霆州叫她为“嫂夫人”,真是浑身舒泰,痛快极了。陆珩眼眸明亮晶润,悠然看着傅霆州,带着莫可名状的笑意说:“镇远侯的好意我收下了,但是,今日陆某另有他事,不方便久留,拜访改日再提吧。镇远侯放心,以后总是有机会见的,等镇远侯新婚大喜之日,我必携她亲自上门,为二位敬一杯喜酒。”
“陆佥事若喜欢喝酒,我这就让人准备陈年佳酿。择日不如撞日,为何今日不行?”
陆珩看着他,眼中的光芒幽暗深沉,连绵不绝:“怎么,镇远侯还想强闯陆家的马车?”
傅霆州冷冷盯着陆珩,陆珩也始终含笑,从容看着傅霆州。在京城脚下冒犯锦衣卫的家眷,那是真的不想活了,傅霆州最终退了一步,道:“不敢。怪我心急,太想为陆大人贺喜,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去城门通禀的人已经回来了,城门守卫清出一条路来,陆珩等人可以进城了。陆珩高坐马上,手指松松揽着缰绳,说:“镇远侯少年得志,但在官场中,走得太快了未必是好事,镇远侯最好找时间多沉淀沉淀吧。陆某先行一步,告辞。”
陆珩居高临下对傅霆州点了点下巴,就毫不留情调转马头,朝城门走去。陈禹暄匆匆对傅霆州抱拳,赶紧追上去,后面马车、随从次第跟上。
陆珩说别人年轻张狂,可真是个笑话。傅霆州坐在马上没动,看着陆珩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那辆马车经过时,傅霆州紧紧盯着车帘,不放过丝毫变化。然而,车帘始终静静垂着,连车厢也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