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十分为难。
张氏不会对他做什么吧?
经此一役,她也算是看清了她这个便宜娘的性子。
雷厉风行,极其护短。
还有,打人特疼。
她瞅了眼祁叙单薄的身子骨,内心忍不住担忧:万一等会儿娘打她,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帮她扛住一棍?
祁叙选择性忽视她满含担忧的目光,提步跟着张氏下了山。
三人停在院子前,张氏打开门,顺手把背篓扔给她,吩咐道:“去把草喂了。”
纳兰初接过背篓,一步三回头,看着她领着他进去。
平日她回来的时候还得再晚一个时辰,栏里的牛被她喂了这么多次,早就知道了她什么时候来。所以她今天来得早些,栏里的牛没有叫。
她放轻脚步,小心翼翼把草拨进食槽里,然后侧耳听着院子里头的动静。
给牛喂完草,她推开院子的门。
一转身就看到他端正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仿佛一座木雕。
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似是听到她开门的响声,张氏在厨房里唤了一声:“宋初,过来!”
“来了。”她急匆匆回答,看了他一眼,小跑着进了厨房。
厨房里热气腾腾的,锅里开水在翻滚,荡开一片朦胧。
“把面端过去吃。”
她背对着她,身形被水汽模糊,看不清神情。
桌上放着两碗面,面上盖着几片肉,汤里飘着几粒葱花,飘出似有若无的香气。
趁她不注意,纳兰初拿起筷子就把其中一碗里头的肉三下五除二地夹出来,塞进另一碗。
未曾想,张氏正巧端着碗转过头,将这一幕看得正着,心中郁郁。
这死丫头,怎不见她对自己娘好点儿?
纳兰初以为她没看见,一手端着一只碗出了门。
因为太烫,她两条细胳膊一直不停地抖,看得张氏那叫一个担惊受怕,生怕她手不稳就把碗给摔了。
纳兰初把碗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她把碗推到他面前,拿出筷子给他。
“快吃。”
祁叙默然,没接。
纳兰初歪了歪头,把筷子斜插进面里,双手交叠靠在桌上。
“晚一点就坨了。”
他还是没动作,双眼直直望进她眼里,仿佛想要借此看清楚她的内心。
“难道你不饿?”
面前人总算有了反应,点点头。
他刚点完头,肚子好似在反驳他的话似的,立即咕咕叫起来。
祁叙脸色微变。
纳兰初笑出声,笑得够了,又把碗朝他面前推了推。
“吃吧,我娘做的,很好吃。”
其实她没吃过她煮的面条,毕竟在宋家,连吃上饭有时候都是件难事。
少年望着面前的面,眼中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温柔。
娘没走的时候,也爱吃素面。
二十粒葱花三片姜,若是有时候编的东西卖了好价钱,还会再加个蛋。
借着吃面的空当,纳兰初偷摸着瞧了他一眼。发现他吃东西一直都是慢条斯理的,不急不缓,比都城那些受过礼仪教育的世家子还赏心悦目。
当真是一副好姿仪。
若是他一辈子留在这山沟里,未免也太过可惜了。
在他思索的时候,祁叙放下了碗。
纳兰初顺势抬头。
他脸上有些红,像是热的,又像是熏的。她正想着该如何同他搭话,哪知他却突然开了口。
“谢谢。”
少年声线清冽,如甘泉般泠然。似乎是不常说话的缘故,听上去有几分生涩。
“你会说话?!”
纳兰初瞪大眼睛,她可是一直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少年闻言,清泠的眸子难得露出几分无语。
他不说话,又不代表他不会说话。
纳兰初却好像是发现什么珍宝一样,盯着他的微凸的喉结看了又看,心中啧啧称奇。
他如何能忍这么久?要让她不说话,说不定一天都忍不了。
被她露骨的目光盯得颇不自在,祁叙感觉自己就像被架在火上,连指尖都开始泛着红。
他闭了闭眼,转身推门而去。
步子不急,但怎么看怎么觉着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还未等纳兰初有何反应,他已经消失在门后。
算了算了,许是他不想让人知道他会说话吧。纳兰初觉得自己已经接近了真相,端着碗继续吃。
吃着吃着,嘴里似乎多了什么别的东西。她越嚼越不对劲,这味道怎么像是肉?
她明明记得她这碗里没有肉啊?
纳兰初拿着筷子扒了扒剩下的面条,果然在面里翻出了好几片肉。
等等,这碗面不该是他的吗?
他什么时候把碗给换了?
第20章
第二天一早,纳兰初还在睡梦之中,就听见外头传来噼里啪啦的砍柴声。
她睁开眼,迷迷糊糊下了床。
地平线上露出半个太阳尖,将曦光漫射大地。张氏脖上搭了条布巾,正埋头砍着地上的木柴。
“娘。”她唤了一声。
“醒了?”张氏拿布巾擦擦脸上的汗,指着已经砍好的一摞柴火,吩咐她:“把这些堆上去。”
“这些都是哪儿来的?”她昨天都还没看见呢。
“哦,昨天那小子搬来的。”她指了指门外,“还有呢,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砍完。”
她说着说着,又生出些许感慨:“倒是个好孩子。”
纳兰初帮她把砍好的木柴摞到墙边,然后才背上背篓准备去割草。
见她准备走,张氏顺口道:“到山上去,记得把灶里烤的两个红薯带上。”
张氏想得很简单,他们两个都是孩子,以后说不定以后干农活还能一起做个伴。她家这姑娘她是知道的,乖顺是乖顺,就是有点儿傻气,到时候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她又失去了父亲,总得要人帮衬着才好。
纳兰初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翻箱倒柜寻了张厚布出来,拨开炉灶里的灰,把红薯仔仔细细包好,然后再放在背篓最底下。
张氏正好进门喝水,看见这一幕,默默评价:“你倒是挺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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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色很好,隆冬过后,树上的嫩芽萌发出来,迎着清晨的日光舒展。
她上山的那条小路,原本是光秃秃的一片,现在竟也长出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草。软软地在地上铺了一层,又娇又柔。为了不让这些草夭折,她走路时得不停地盯着地上。
快要到山坡时,她一个不留神,踩倒一颗石子,连人带篓摔出去好几丈远。手臂撞向地面,擦破了一块皮。
唯一庆幸的是她把红薯包得紧,虽然从背篓里滚了出来,但起码没摔坏。
远远的就看见那间茅屋上站了个人,纳兰初走过去,发现原先那间破茅草屋已然秃了顶。
她脚步加快,走到屋下,仰起头看着屋顶上的人。
“我给你带了吃的。”
祁叙一早就看到了她的身影,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直到余光瞥见她一手举着一个红薯,兴致勃勃地地看着他的时候,才总算是装不下去了。
但还是没说话,只看了她一眼,继续做着手里的事情。
见他不理,纳兰初便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下,拿起其中一个红薯就开始啃。
反正她被他拒绝惯了,又不差这一回。
啃完红薯,纳兰初又开始盯着他看。
专注的眼神想让祁叙忽视都不行。
罢了,他叹了口气,墨黑的瞳孔染上几分无奈。
“你草割完了?”
“没有啊。”
纳兰初很自豪地把空空如也的背篓展示给他看,成功收获了祁叙略带无语的眼神。
“你要吃吗?我一直揣着,还热乎着呢。”她扬了扬手里的红薯。
“不用。”
祁叙淡淡拒绝,瞥见她嘴角的红薯渣,他沉默片刻,又补了一句:“你自己吃吧。”
说完,继续掀屋顶上的茅草。
纳兰初本来就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方才吃了一个红薯,肚子里早就满满当当。
“那你要我帮忙吗?”这种小事她还是能做的。
屋顶上的人背对着她,没说话。纳兰初又等了会,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
她原本想再问,但转念一想。或许人家是脸皮薄故意不回答呢,他爹就是这样。按照她娘的话说,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也没再问,便攀着梯子上去。
她自幼就跟着纳兰铮爬墙爬惯了,除了宫墙和城墙没爬过之外,翻过的墙说不定比别人走过的桥还多。虽然近些年她被娘约束教导着,但爬墙好歹也爬了这么多年,总不能摔吧?
她双手攀着梯子两边,轻手轻脚地爬上去。
梯子架在半山腰上,纵目远眺,能望见山下的景致。
远山连绵不绝,浅流深涧穿行不止,清晨薄雾尚未散尽,仿若一条透明的丝带蹀躞盘旋于山岭之间。
这等雄伟壮阔的图景,在都城根本见不到。都城里头,大都是小桥流水的景致,宫城倒是巍峨,但比不得这崇山大气。
纳兰初独自欣赏了会,心中称奇。
这梦境实在是太过真实了,真实得让她几乎都有些分不清究竟谁是现实,谁是梦境。
好久没听到底下的动静,祁叙心底升起些许疑惑。
这么安静,实在是不符合她闹腾的性子。
要是纳兰初听到他这般想她,肯定会立刻反驳回去。
其实她在国公府与梦境中区别很大。在卫国公府,她是嫡女,自然要有国公府嫡女的威仪,按照规矩行事。虽然偶有叛逆,也得仔细着不能让旁人发觉。毕竟若她整出什么幺蛾子,丢的就是整个卫国公府的脸。在这里则不然,她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嫡女,只是一个小村姑,根本没人在意她的所言所行是否符合规矩。
她分明不是闹腾,只是被压抑得太久。
祁叙沉思片刻,决定还是转头看看。
他刚一转头,就对上一只毛茸茸的脑袋。
突然,他看到纳兰初脚下踩的木梯,脑中一闪,急忙道:“别踩。”
奈何还是晚了一步。
纳兰初一脚踩在那根断掉的横木上,身子一斜,连人带梯往屋下摔去。
好在祁叙眼疾手快,一手手勾住摇摇欲坠的楼梯,一手递给她。
“把手给我!”
纳兰初贴在梯子上,眼睛闭得紧紧的,连头发丝儿都不敢动一下。
“我怕!”她表情好像要哭出来似的,嘴死死抿着,全然没有了刚才爬梯子那般悠然自得。
祁叙在屋顶上都要气笑了。
现在知道怕了,刚才谁让她上来的?
“你不睁眼我就松手了。”说着,他真晃动了下梯子。
“等等!”纳兰初急忙摇头,然后极为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过了好大会儿,又睁开另一只眼睛。
她鼓起十万分的勇气,把自己的手从梯子边缘扒拉下来,然后抓住他的手。
他的手冰凉,指节修长有力,攥住她的手把她拉上来。
纳兰初迟钝了片刻,脑袋还没反应过来,胳膊上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疼意。
很不巧,他拉的那只胳膊正是她来的路上摔的那只。纳兰初没抑制住,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簌簌而下。
祁叙从没见过女孩子哭,眼中划过一丝无措,但也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安慰她,只能干看着。
“别哭了。”
他从口袋里掏了掏,翻出一块布,递到她眼前。纳兰初连看都没看,直接拿着就开始擦眼泪。何曾想她这眼泪就像流不尽似的,越擦越多。
“好辣。”纳兰初蹲在房梁上,眼眶通红,像只兔子。
祁叙扫了一眼他方才递过去的那块布,隐约想起:这东西似乎是买辣椒时,那摊贩扔给他的......”
对于她越擦越红的眼睛,他似乎有了答案。
就在他想要把布拿回来的时候,蹲在面前哭的少女突然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把眼睛努力睁得大大的。
她眼皮已经开始泛肿,鼻尖通红,看上去格外楚楚可怜。
“你帮我看一看,里面是不是进了灰?”
“不是。”他别过头。
是辣椒干的。
还没等纳兰初反应过来,祁叙拿过她手里的布,纵身一跃跳到地面上,朝屋里头走去。独留她一人坐在屋顶上,小小的眼睛写满了大大的无措。
他,他,他就这么走了?
也太绝情了!
她咬了咬唇,独自待在屋顶上,打算着什么时候眼睛不疼了她再下去。
她再也不来了!纳兰初恨恨地想。
祁叙自然不知道头顶上有个人正在一本正经地发誓,他打来一盆水,把帕子仔仔细细洗了一遍。
他重新爬上去,视线在她手臂上停留片刻,缓缓把帕子递给她。
纳兰初吸吸鼻子:“你不是走了?”
祁叙手一顿,鸦黑的羽睫垂落下来。
“没有。”
纳兰初接过帕子,贴在眼皮上。
帕子没有被完全拧干,清清凉凉的水流沿着眼皮流入眼睛,将灼热慢慢压下去。
趁着眨眼之际,纳兰初悄悄瞄了他一眼。
算了,看他还算诚恳,她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计较他给她有辣椒的帕子了。
第21章
“傻。”祁叙靠着屋脊,面对着远处莽莽群山,吐出一句话。
“你怎还骂人?”纳兰初怒目而视。
他闭上眼,沐浴在晨曦当中,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