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关上门,继续补觉。但也并没有补多久,她春日浅眠,能睡着的时辰总是很少。鸡一打鸣,她又醒了过来。
想着天已薄亮无事可作,便从房里拿来了纸笔开始抄书。今日抄的是《大学》,篇幅虽长,但与《礼记》什么的比起来字数不知道少多少,加上这里纸张贵重,她也只能先捡少的抄。
中途除了用过早饭,几乎是一整天都闷在房里抄书。她习得一手好的小楷,在国公府为了替纳兰铮抄书,还特地练了一手极为狂放的行书。行书虽快,总归不太规整,比不上楷书的工整有序。
待到中午,书总算是抄完了。她将砚台按在刚刚写好的纸张上,揉揉酸痛的手腕。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何纳兰铮如此排斥抄书了,不仅考验笔力,更考验耐力。
她把帕子攥在手里擦擦,濡湿了一片。
待墨迹干透,才用干净的布包好纸张给祁叙送去。
她转到院子里,见他正在编着竹编,便坐下来看他编。祁叙在她目光中坚持不过半刻,一阵风吹来,他抬起头。
“今日风大,你还是去......”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她把那几张纸背在身后。
“你猜我拿的什么?”
祁叙摇头,藏住脸上不太明显的笑。
“喏,给你。”纳兰初一转身坐在他旁边,从背后拿出纸来在他面前晃了下,然后慢慢放在她手上。
“这是《大学》。”等他一打开,她就迫不及待用手盖住。手心不经意盖在他冰冷的手指,纳兰初下意识移开。
“等你回去再打开。”她有些俏皮地眨眨眼。
祁叙攥着那布包,静讷点头,垂下的眉羽却闪过失落。他视线右移,停在右手手背上。因为寒冷,受伤浮现出青色的脉络,如盘根错节的大树根。
她,是讨厌他的触碰么?
把书交给他之后,纳兰初便回了房。心中对他的话少很是满意,幸好他没有问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不然她还得找借口搪塞他。
但祁叙是见过她的字的,又何尝猜不出来。此时她心中只有把东西送出去后的释然,暂时还想不到这里。
立夏之后,天气渐渐热起来。
祁叙除了每天去田里劳作,便是在院子里看书。起先张氏还惊异,后来全家都习以为常。有时候宋砚出一些简单的题目给他,祁叙也能答得很顺畅。以至于宋砚每次看到他都少说一声,今日功课如何。
夏天一到,蚊子就开始多起来。
为了晚上不被蚊虫侵袭,她每日不得不去加快进度,出去割草,剩下也不过几个时辰。不过还好,练了这么久,她写字比以前快了许多,原本一天只能写完三四千字,现在竟能抄到七八千字。
不过与她写字相反的是,她眼睛似乎坏了许多。大抵是她为了节省纸张,字写得小一些的缘故。
纳兰初倚在桌上,双指停在眉骨处揉着,仰头见满窗日光,又敛下了眼。
她吹吹纸张上的墨迹,想着今天就抄完给他送去。正要站起,眼瞥见桌边孤零零的一张纸,心下微叹。
看来,这赚钱一事不得不提上计划了。
让祁叙读书是她的私心,这钱的事......肯定不能依仗张氏。家里本就不富裕,更何况宋砚还在读书。
这事他想了好久,等到从国公府醒来还在想。她围着屋子转了几圈,看看这个花瓶,摸摸那个书画,一边走一边长吁短叹。
要是这些都能换成银子让她带过去该有多好。
如兰看她愁眉苦脸,以为她是待在家里闷得很,便劝她:“姑娘,今日天色不热,和不去曲江池划船?”末了她又补了句,“听说二皇子也在。”
纳兰初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淡淡疑惑的目光投在她脸上。
划船就划船,扯上二皇子做什么?
如兰一件她呆愣的表情就知道,自家姑娘肯定没听出她说道是什么意思。姑娘不通情爱关窍,二皇子那般明目张胆的偏爱,姑娘却好像总是感知不到似的。
她是真心希望他们能成,毕竟像二皇子这样光风霁月的人,打灯笼都寻不到啊。
“如兰,如兰?”纳兰初叫了几声她都没回答,只好走到她面前用手晃了晃。
“诶。”如兰回过神,连忙看向她,“姑娘,你方才说了什么?”
纳兰初躺在榻上,双手张开随意搭在两边:“我问,你可知道有什么赚钱的法子?”
“赚钱?”如兰喃喃重复了下,忽而问,“姑娘,你缺钱?”她琢磨着姑娘光是在都城的铺子就有好几间,缺什么也不该缺钱哪。
“不是我。”纳兰初闭了闭眼,目光顺势上移,望见绣着繁复花纹的帐顶。
“唔......让我想想。”
如兰摸着下巴,思忖了会。
“去经商?商人地位虽然轻贱,但有很多钱赚呢。”
“没钱开铺子。”
“那科考?这个地位高些,俸禄也可观。”
“没时间。”
“那只好种地了。”
“钱不够。”
纳兰初估摸着她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嘴里喃喃:“我就知道,在那荒山野岭赚钱简直是难如登天。”
“姑娘,你说那地方荒山野岭的话,我倒是有个主意。”
“说来听听。”
如兰凑近了她,贴在她耳畔小声道:“去挖药材,我听说现在药材很是走俏,很多地方都缺,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纳兰初眸光一亮。
她不知道如今浮安城缺不缺药材,但如兰的话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她平常去割草也是满山跑,何不趁此几乎挖些药材买到城里。
这些钱离束侑或许还差得远,但买纸应当是够了。束侑的话,慢慢攒攒就行,大不了她每天多挖一点。
“如兰,你去把我那本药书找来。”
“好。”
如兰在书架上倒腾了一阵,很快就把那本书找了过来。因为许久没看,被如兰放到了最顶上,封面上已经落了一层灰。她用软布仔细擦过后,才放在案上。
正是夏日午后,耳边处处是噪耳的蝉鸣。天地好似一个蒸炉,热得人喘不过气。
纳兰初才在榻上躺了一小会,便觉着背后衣衫已被汗水濡湿。她忍耐了会儿,最后忍无可忍了,便只好用沐浴去去燥气。
等到沐浴完,如兰也端来了冰盆放在窗口处。
案上放着一碗冰冰凉凉的糖蒸酥酪,纳兰初安适伏在榻上,时而翻着书页,时而舀上一勺酥酪含在嘴里。
酥酪凉爽,能消减不少夏日的炎热之气。纳兰初翘着脚,边看边吃,不自觉碗就见了底。
她正想叫如兰让她再端一碗来,但一见她满头是汗,便改口道:“午间天热,你先休息会,有什么事我自己来就是。小厨房里应当还有一碗酥酪,你去吃了解解热。”
如兰自幼同她一起长大,算她半个姐姐。她夏天时常会中暑,要是做事做久了恐会中暑。
如兰捏捏扫帚,心底涌上一股感动。
能侍奉姑娘,定是她上辈子做了天大的好事,才修来今生的福分。
“多谢姑娘。”
纳兰初摆摆手,她便关门而去。
这药书她已不记得是谁送给她的了,文辞华美,图文并茂,很能引人入胜。她看着不觉入了迷,连外头开始下雨都浑然未觉。
一场午后的雨水是最能冲走暑热的,雨刚下没多久,纳兰初就察觉到了丝丝凉意接触皮肤,正想让如兰送个薄被盖上,又想起才让她休息没多久,便止住了口。
她正把冰盆搬到外处去,就听见不远处如兰淋着雨小跑着过来。
纳兰初眉头微皱,不赞同扫了她一眼:“你怎走连廊过来?”
如兰喘着气,短促说道:“姑娘,二皇子来了。”
“小黎哥哥?”她把手中的冰盆放在地上,正要提裙去,却又停住脚,眼梢染上一丝疑惑,“他来做什么?”
“姑娘,你先别管这么多了,先去就是。”如兰心道姑娘不开窍,忍不住催促了声。
“他在哪?”
“就在连廊那亭子底下。”
纳兰初转过头,踌躇问:“你不和我一起去?”
“我在这里看着姑娘就是。”
如兰脸上笑得能腻出水来。她怎敢去打扰二皇子,再说,这可是两人好不容易得来的相处机会,她杵在那算什么事。
她呀,只在这里看着姑娘安好就是。
第37章
纳兰初沿着雨廊慢慢走过去,雨水顺着瓦沟如珠串般滴落,时而飘入廊中,随着涟漪荡漾的,是才露尖尖角的小荷。一只蜻蜓连廊檐上,轻轻抖着方才被淋湿的翅膀,待纳兰初经过时,便匿身于碧绿的荷叶当中,不见一丝踪迹。
连廊那头,少年手执一把青扇,嘴角勾起一抹清逸的笑。
“小初。”
“小黎哥哥。”
纳兰初走近他,才发现他浑身湿成了一团。
察觉到她探寻的目光,江黎脸上泛起薄红。把拳头放在唇边轻轻咳了咳。
“今日在湖中泛舟,碰巧遇到了大雨,让你见笑了。雨大,车夫看不清楚路,我便让他停在这里,暂且避避雨。”
他鬓发微湿,雨滴从成缕的发丝中滴落,一滴一滴砸在衣襟上。眼眸微敛,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雨水,显出几分弱不禁风的楚楚可怜。
“当然可以。”纳兰初笑了笑,国公府这么大,怎么可能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她转身唤来在不远处侍奉的小婢女,往南指了指:“你带着二皇子去哥哥院子里。”
他哥院子虽然没她的大,但是人少,而且江黎和她哥差身材相差不大,他的衣服应该能穿上。
纳兰初吩咐完,正要道别,江黎突然咳嗽了几下,莹白的面容泛起薄薄的红意。眉头紧紧蹙着,看起来十分难受。
纳兰初抬眼看他,语气担忧:“你没事吧?”
她想了想,对小侍女说道:“你去把二皇子带到我哥······算了,还是我自己带他去吧。”她别过头,温声让小侍女去煮冰糖雪梨。
江黎收起眼中的笑,温和问:“今日我来实属叨扰。”
“怎会?”她边走边认真说道:“你上次帮我去太医署的忙,还有上上次送了我一只鹦鹉,还有上上上次送了我一根簪子。”纳兰初掰着指头数,继而转过头,“你只是来这里避雨,与给予我的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听完她的话,江黎眸子却黯然了下来。
人总是会忽略亲近之人的好,她会事无巨细地记得他的好,只是因为她不将自己当成是亲近的人。或许于她而言,他就是一个相熟的哥哥,而非心上人。
江黎从小很少与人打交道,唯一的朋友便是纳兰铮,年少第一次情窦初开,就遇到了这个不通情爱的姑娘。
不仅不通情爱,甚至连他的心意都觉察不到。
他目光随她而去,微微抿唇。
纳兰初把他领到纳兰铮的逐浪院,让小侍女给他更衣。
她坐在院子亭台的石凳上,双手托腮望着池塘中被击打的荷叶,久久出神。
荷塘中央有一座奇形怪状的假山,雾气从水面上袅袅蒸腾而起,云雾飘渺之间,仿佛漂浮于无垠海洋中的仙山。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假山缺了一角,显得有几分滑稽。
假山上的缺口,从国公府建成的时候就已经存在着。
以前国公府并不在这里,而是在都城城郊,后来陛下才赐下这块地。当初修国公府的时候纳兰铮时常带着她溜进来玩,每日给她展示自己在军营里新学的技巧。当时这池子里还没有装上水,所以他甩着棍子很顺利就敲掉了那假山的脑袋。
为了把它“毁尸灭迹”,纳兰铮还偷偷把那石头埋在了墙根底下。
她哥从下皮到大,也不知道吃了她娘多少顿棍子,这一次也没逃过。
听说北疆一年中半年都在飘雪,他又是个仗着自己年纪轻不喜添衣的人。一去就是两年,回来的信件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当时去的时候还说会时常给她写信。结果呢。
骗子。
她想着想着,不禁有些气愤,心中正一一数落着纳兰铮的种种过错,没察觉到江黎已经在对面坐了许久。
雨水渐停,从池塘那边传来阵阵荷风。纳兰初从沉思中回神,抬头蓦然对上了一双温润如水的眼眸。
江黎笑道:“阿初还是同当年一样。”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纳兰初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在笑她走神。她脸上显出几分绯红,然后兀自正经地把方才小厨房送来的冰糖雪梨汁往他面前推了推。
“这是炖的冰糖雪梨,小黎哥哥趁热喝。”
纳兰初看了眼天色,心中有些焦急。她还等着回去看药书呢,眼一闭一睁,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她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江黎端起面前的碗,脸不红心不跳地喝下去,齁人的甜味使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迟疑。他闭了闭眼,忍着喝了下去。
还未等多久,他起身同纳兰初告别。
“阿初,时辰不早了,雨也停了,我先回去了。”
纳兰初脸上露出几分不舍,心中按捺不住的欣喜又让她翘起嘴角,旁人看去,总觉笑得有些诡异。
江黎略略颔首,带着侍卫走呢。
那边,小侍女悄悄摸过来,小声问:“小姐,我今日的冰糖雪梨炖得如何?”
纳兰初点点头,夸奖道:“炖得很不错,自己去如兰那领赏。”末了,她盯着二人消失在门外的身影,补了句,“其实再加点糖更好。”
吃了这碗冰糖雪梨后他还撑了这么久,说明这甜味还不太够。
侍卫扶着江黎上了马车。
他是真不懂殿下是怎么想的,因为嫌划船的那些女子聒噪,殿下便回来得早,路上虽然下了雨,但也就是马夫几鞭子的事,完全可以到府中。可殿下居然还让那马夫跑慢一点,等到马车湿透后转了个弯,敲了国公府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