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很多呢。”
陆霜霜突然就咧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状态切换自如:“苒姐姐做了好多好吃的,你刚刚吃的这个叫醋溜娃娃菜,中午我和阿晋都吃过,还给阿娘亲带了虾,阿娘有夸苒姐姐厨艺好呢……”
“醋溜娃娃菜。”
陆荣唇角动了动,摩挲着这道菜名,缄默片刻后再次跟小妹确认:“当真是姜苒让你带给哥的?”
陆霜霜被问得有些心虚,毕竟这是她第一次撒谎。她以前听京中人说过相府的姜苒喜欢她哥,就自然也听说过她哥不喜欢姜苒。
于是小娃娃就撒了慌。
她理所当然地觉得,她哥尝了如此酸辣爽口的美味后,一定会和她一样非常喜欢苒姐姐。
那苒姐姐将来就有机会成为自己的嫂嫂,住在自己家里,那她就天天都能吃上好吃的了。
光是想一下就好激动呢!
但她哥哪里知道这些小心思。
陆荣心中闪过许多念头,他这人不光身手迅捷,头脑反应也快。先前发现误伤萧晋的那一刻,便已瞬间意识到自己产幻一事。
他首先联想到的是食物有问题。
从小妹的答复中,陆荣得到两个讯息:
同样的食物,小妹和萧晋都吃过,没有问题;家中阿娘吃过其他菜品,也没有问题。
那么,要么是自己身体有问题,要么是姜苒单独备给他的这道菜有问题。
下药么?
药物致幻的案例陆荣见过不少,可用意何在?
少年眯了眯眼,黑瞳里闪过利刃般的锋芒,又隐隐带着一丝狡黠。他索性拿起筷子继续尝试,他倒要看看那女人是何方神圣,想要对他作何企图。
见陆荣施施然吃着,陆霜霜在一旁眼巴巴望着,本以为会被投喂,结果愣是一口也没指望到。
陆霜霜:哥哥贪吃鬼,一口都舍不得给她喂,哼!
干完整盘醋溜娃娃菜,陆荣好整以暇地收起食盒。心想这回无论看到什么,他不作回应便是。
但等了许久,陆荣什么也没有等到。
接下来的几天,陆霜霜照旧每日去宁阳相府蹭饭。
对于这件事,陆谢氏没有阻止,她吃过女儿带回来的翡翠虾仁,口感确实美味得不似寻常。
虽然,在陆霜霜“只有吃姜家姑娘做的食物才能品出味道”的这件事上,陆谢氏百思不得其解,但女儿由从前的厌食少食,变成如今这般时时惦记着吃饭的小馋猫儿,甚至性子都活泼了些,陆谢氏心里别提有多宽慰了。
陆荣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隐隐还挺支持。
但小娃娃每天去人家府上蹭吃蹭喝,总是不妥的,给钱又显得怪异。于是陆谢氏次日给了陆霜霜一只华美的手镯,让她送给“姜苒”,算回馈的谢礼。
江苒当然没好意思要,小家伙能给她冲业绩她已经谢天谢地了。
然后忍着没笑问了萧晋一句:“哥们儿,你是侠客吗?”
带着斗笠面纱的萧晋十分委屈,没吱声。
陆霜霜善解人意地给江苒解释:“阿晋昨晚和我哥切磋呢,脸被打肿了,他不好意思见人,就遮起来啦。”
江苒:……
萧晋:……
陆霜霜每日照常“吃不了兜着走”,带了不同的美味饭菜回去给她娘吃,江苒也额外收获到一些好感值。
陆荣最近在替皇帝训练一批死士,偶尔也带带新兵,因此大多数时间都在西城营地,每日午后出门,傍晚归来。
与之前一样,他每日忙完回到家中,都会被陆霜霜食盒伺候,然后他再次经历了非常奇妙的幻像体验。
吃粉蒸排骨时,产幻。
吃鱼香肉丝时,产幻。
吃花椒桂鱼时,产幻。
每次产幻的时间长短,以及看到的幻像内容都不尽相同。
起初,陆荣很想直接找上江苒问个明白,问她在饭菜里动了什么手脚,这次又想如何引起他的注意。
他虽然不曾有过男女感情经历,但他有颗七窍玲珑心,也见多了京中女子在他面前时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恋慕和仰望,因此陆荣十分清楚姜苒对他存的什么心思。
以往是简单粗暴地勾引,如今倒是委婉起来了。
出于少年人某种微妙又矜傲的心理,陆荣不屑一问。
直到医师诊断后言之凿凿地告诉他:“侯爷身体非常健康,没有任何中毒迹象,体内亦没有任何致幻药物。”
“但您好像有轻微的食物过敏,您最近有感到身体哪里不适吗?”
陆荣:……
在清楚“幻像”是可以自我把控的,只要不做回应就不会误伤他人的情况下,陆荣没了之前的心理负担。
与此同时,他的心境也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是以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内心深处隐隐滋生出来的期待。
然后第四个傍晚,陆荣回府之后,发现陆霜霜没有给他准备任何“惊喜”。
“哥,苒姐姐让我以后别去相府找她了。”
少年解戎装领口的手微微一滞,声音漠然无波:“为何?”
“苒姐姐说她很快就要离开相府,不会呆在姜家了,我以后去哪里找她呀?”
陆荣默了片刻,随手将解下来的盔甲丢给萧晋。
庭中灯火葳蕤,少年的脸部轮廓被勾勒得明晰而冷硬。
萧晋很会察言观色,陆荣没有说话,他便见机解释道:“将军,姜三小姐最近似乎在受罚。”
“我与小小姐每日前去拜访,她都被府中下人监视着……在膳房里辛苦地打杂。”
江苒其实并没有萧晋说的那么委屈。
最近几日她每天中午都承包了东厨的大锅饭,也照常派人给姜尤氏和姜雪楠送去精致饭菜,外加招待两位前来蹭饭的食客。
虽然有点累,但来自下人们的‘食客好感值’不再为负,老太太回馈的数据也有所变动,外加陆霜霜这个大客户,她其实一点都不带亏的。
为了从现实世界的病床上早日醒来,付出这点劳动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因为这日发生的一件事,江苒再次下定决心,她要离开相府。
原因是姜雪楠被医师确诊了食物中毒,她院中人全体指控江苒,说江苒心思歹毒居心叵测,想要害死真千金。
姜尤氏护犊子心切,加上原主黑历史太多,老太太就真听进去了,不带脑子想想逻辑便将矛头对准江苒。
江苒是真的心累。
这一地的鸡零狗碎与她何干?
于是直接冲进姜赫书房,想要赌上一把:“随你信不信,事情不是我做的,解释再多有什么用?”
“哥,之前提过的开办食肆,如果你真不打算帮我的话,今晚我就自己离家出走,我净身出户!我流落街头!”
少女态度决绝,语气里却尽是委屈。
姜赫头疼不已。
相爷姜御之最近被皇帝派遣出使邻国,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他自己又是当朝太子的伴读,每日在宫中也有许多事情要忙,根本没多少心思顾及后宅这些琐事。
自从半年前姜雪楠认祖归宗、自己多了个妹妹之后,家中就时常不得安宁。由于清楚姜家亏欠姜雪楠,姜赫不好插手两姐妹之间的龃龉,而老太太又格外垂怜姜雪楠,总说她命苦。
思忖许久,姜赫觉得依照目前的形势,“姜苒”待在府上确实容易横生是非。
于是妥协道:“你要出去开食肆也可,钱不是问题,至于铺子,城中有的都租出去了。西郊倒是有一套铺子和宅院,明日让徐叔带你过去看,不喜欢就重新再找。”
江苒心中乐开了花儿,突然还挺羡慕原主有个这样好的兄长,不仅愿意出钱,连地儿都能给她安排好,简直不要太给力。
“真的很谢谢你,哥,等我以后赚到钱了,一定加倍还你,还要加倍对你好!”
姜赫俯首观摩案前字画,面无表地转移了话题:“西郊离家远,出门在外可没人护着你,要是看上那地方了,自己多带几个下人过去。”
江苒点点头,眼眶突然有些湿。
她穿来这里不过十几天,却深觉度日如年。
每晚做梦都会梦见医院的冷白灯光,昏暗的走廊,病床前父母憔悴的眼脸。而自己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睁开眼睛,好不容易携着一身冷汗醒来,却每次都只见雕花窗棂、灿灿帷帐。
江苒想家了,想爸爸妈妈,想外公外婆,想现实世界的亲朋好友们。
在这偌大的宁阳相府,没有人真心喜欢自己,举目四望,尽是是非与危机。只有姜赫能让她感受到善意、感受到一点被亲人关爱的滋味。
情绪上来了,江苒就没有忍住,吸了吸泛酸的鼻头,一下子扑上去抱住姜赫。
姜赫八尺男儿,肩宽腿长,浑身散发着“哥很冷酷”的桀骜气息。甫一被妹妹抱住,整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他也没有将人推开,僵硬地拍了拍江苒的后背:“哪儿学来的油滑伎俩,都大姑娘了,也不嫌害臊。”
江苒松开他,抹了下眼睛:“你不油滑,你清高,你了不起!”
然后有点恼羞地、头也不回地出了书房。
在离开相府之前,她还有另一件事情要做:去给姜雪楠敲个警钟。
第10章
无论是出于个人感情、还是自己以后需要消除对方的“厌恶值”,有些话必须要当面说清楚。
首先,有两件事江苒可以笃定:
第一她没有给任何人下毒。
第二她确定姜雪楠从未吃过她的食物。
最近每天傍晚或是天黑之后,江苒总会收到一条食客好感值“既负又正”的系统提示。
起初她怀疑那人就是姜雪楠。
但在姜雪楠发生“中毒事件”后,江苒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若这天中午送去的饭菜姜雪楠当真吃了,那自己应该收到同款提示才对,但是期间并没有。
这证明姜雪楠从未动过她的吃食,包括那天晚上的蛋糕。
而“既负又正”的,江苒已经隐隐猜到那位食客最有可能是谁,暂且不提。
来到姜雪楠所在的别院后,江苒直奔人闺阁去了。
途中几个丫鬟想拦她,没能拦住。
江苒绕过屏风,撩开帘子,也不管屋内丫鬟多么惊诧,直接一屁股坐姜雪楠床边。
姜雪楠面色苍白,嘴唇上也没有血色,整个躺在床上十分憔悴,气质上堪比病中“林黛玉”。
看来医师所说的“上吐下泻”是真的,她没装,直接给来真的。
江苒觉得这人太傻了。
为了报复他人使“苦肉计”折磨自己,何必呢?
“二姐让丫鬟出去吧,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典莲一下子拦在床前,恶狠狠地道:“请你现在立刻马上出去,有什么话上老夫人那里说去!先是害我家姑娘中毒,现在又来挑衅滋事,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本小姐安的什么心,轮得上你来指控?至于你家姑娘为何中毒,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江苒的灵魂是个成年人,遇事时心性比小姑娘要镇定许多,但这并不代表她能接受被栽赃嫁祸、被冤枉、还被一个下人指着大吼大叫。
江苒轻飘飘道了三个字:“滚出去。”
典莲上一秒还气势汹汹,下一秒却不知为何,被江苒的眼神给震慑住了。
在姜雪楠并未出声的情况下,小姑娘迟疑片刻,依言滚出去了。
江苒开门见山:“恨一个人很辛苦。而为了报复所恨之人,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是为愚蠢。”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在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姜雪楠说话的语气不再像从前那般客客气气,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冰冷沁凉。
江苒道:“毒是你自己给自己下的。”
“你贼喊捉贼,让婢女去祖母那里告状,说害你中毒的人是我,你想让我被姜家扫地出门是不是。”
“你仗着姜家对你的歉疚,利用祖母对你的垂怜和偏爱,多次想要搞我。我这人风评不好,所以大家每次都选择相信你,站在你这边。”
“但事情总是不了了之,包括上次的咱俩落水,每次都没能达到你想要的效果,你不甘心,所以你又策划了中毒事件,又搁这儿演上了是吧。”
“反正每次你都是受害者,而我十恶不赦。”
江苒说的这些话,没有哪一句带着疑问,句句都是陈述,句句都十分笃定。
房间里燃着淡淡的果味熏香,几缕斜阳透过窗棂泼地而入。在那耀眼的光柱之下,能看到空气中浮游着细小的尘埃。
姜雪楠看着江苒,久久未能开口说话,瞳中的惊骇显而易见。
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糅杂了震惊、骇然、怨愤、灰败……
因为太过难以置信,姜雪楠似要从江苒身上看出个窟窿来。
她不懂,从前那不可一世又恶毒无脑的花孔雀,何时存了这般细腻的心思?所以一直以来,自己才是那个被看得一清二楚的小丑么?
原来“姜苒”一直在陪她演戏么,就等着哪天闲来无事,将她那卑微可耻的伎俩一一捅破,再将她的自尊心按在地上摩擦碾碎?!
姜雪楠突然有如置身梦境,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但这份茫然和无措感的背后,更多的是一种抽丝剥茧的、比从前更加汹涌澎湃的恨意。
这份恨烧得她几乎失去理智:“是又怎样!”
只见姜雪楠“垂死病中惊坐起”,口中发出来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字字泣血,字字珠玑:
“姜苒,这条路本来该是你的。”
“你才是那个身份卑贱的家生子,那个活该被欺辱被踩在脚下的一滩烂泥。可是十几年来,你金尊玉贵,千娇万宠。”
“你所拥有的一切美好、千金殊荣、荣华富贵,不过是占了我姜雪楠的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