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万万不曾料到她如此单刀直入,愣了愣,随即一片哗然。
谢爻紧抿着薄唇,手不自觉地握紧。
冷嫣的目光从他身上滑过,一刻也没有停留。
“公案太多,从那桩开始算起?”她用指尖敲了敲凭几,似在自言自语。
“对了,”她的目光落在郗子兰脸上,“就从琼华元君的小秘密开始吧。”
郗子兰的脸颊一下子脱了色,她紧紧攥着衣摆,勉强笑道:“宗主在说笑么?本君与你素昧平生,你何出此言?”
冷嫣道:“在下与元君的恩怨容后再叙。”
她顿了顿,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在郗子兰面前晃了晃:“贵派的许青文许长老对元君有抚育之恩,你们也有段时日未见了,她对你甚是想念,不如你们先来叙叙旧。”
第118章
看见冷嫣手中的聚魂瓶, 郗子兰心神一震,许青文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么?为何她的魂魄会在冷嫣手里,她一定是在虚张声势,魂魄一定是假的, 除非……
除非冷耀祖背着她动了手脚, 非但没有将许青文的魂魄毁去, 还偷偷将她的魂魄藏了起来, 再与冷嫣暗中勾结,或者他早已经成了她的走狗。
郗子兰心寒齿冷, 气得浑身微微打颤,她望向不远处的弟子席,努力寻找冷耀祖的身影,方才她还看着他与重玄其他弟子一起入席,现在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她一生中从未有一刻如此孤立无援, 她就像一株藤蔓,总是有什么给她依附,杀死许青文后,最不知所措的时候, 也有个冷耀祖挺身而出替她处理麻烦。
可现在她只有靠自己了, 郗子兰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悬崖边,随时都可能一头栽下去, 急着想抓住点什么, 情急之下, 她握住了谢爻的手。
平日温暖干燥的手,现在却一片冰凉, 男人没有回握她。
郗子兰觑了一眼他的神情, 只见他直直地望着那白衣女子, 仿佛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没有人可以依靠了,这次只能自己想办法,郗子兰满心惊惶,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竭尽全力逼自己镇定下来,既然冷耀祖背叛她,那么对方手里的魂魄多半是真的了,这时候切不可自乱阵脚,切不可先露怯,否则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正思忖着,冷嫣已揭开魂瓶,一缕轻烟从瓶口飘了出来,慢慢凝聚成半透明的人形,赫然是许青文的模样。
许青文在清微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座众人中有不少认得她,但见那魂魄目光空洞,神情呆滞,与许青文平日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判若两人,都不知那偃师宗主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幽魂慢慢地飘到郗子兰面前,直勾勾地打量着她,那张呆滞的脸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郗子兰吓得几乎拔腿就逃,使劲浑身解数才稳住心神。
许青文却只是贴在她脸上看了又看,半晌也不吭声。郗子兰看出她魂魄有异,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即先发制人道:“你对许长老的魂魄动了什么手脚?”
顿了顿:“你们偃师宗潜入我宗门杀害许长老,此事我重玄阖宗上下一清二楚,难怪我们搜魂无果,原来你不但杀人,还拘走她的魂魄,这等行径与邪魔何异?”
众人一阵哗然,除了重玄弟子之外,别人都不清楚许长老的死因。
郗子兰扫了一眼归元宗的长老:“偃师宗妖人出入他人宗门,如入无人之境,想杀人便杀人,长此以往,清微界恐怕永无宁日。”
这话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偃师宗能潜入归元杀宗主,能潜入重玄杀长老,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当初他们灭偃师满门,觊觎传说中的宝藏只是其一,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偃师宗的傀儡术神乎其技,太过恐怖。
如今这局面,正是他们最担心的。
众人看向偃师宗主,目光已悄然有了变化,方才是事不关己的看戏,眼下却有不少人在考虑章明远的提议——有玄渊神君和各宗大能在场,趁此机会同心协力将她杀了,倒是能永诀后患。
冷嫣仿佛察觉不到众人态度的变化,神色依旧淡淡的。
她从未想过要任何人替她“主持公道”,在这些人眼里,真相、黑白、道义,哪里及得上一己之利害?偃师宗是“邪魔外道”,傀儡术威胁他们的安全,党同伐异是人的天性。
不过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待形势变化,利益变化时,他们的立场自然又变了。
就在这时,主座上传来一声嗤笑。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偃师宗主身边那俊美非常的男子。
祂膝头上卧着只缩成猫儿大小的雪白灵虎,祂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长指抚着灵虎的皮毛,一边看猴戏的神色看着郗子兰,悠悠道:“但凡琼华元君这位羲和传人的剑法有嘴皮子一半厉害,修为有颠倒黑白功力的一半,诸位也不必担心清微界的安危了。”
即便是危急关头,郗子兰还是涨红了脸:“在下所言句句实情,诸位道友明鉴。”
章明远不知对方意图,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终于站出来维护师侄:“舍侄所言本就是事实,此事阖宗上下都知道。”
冷嫣淡淡道:“阖宗上下都知道?未见得。不过倒是有个人清楚来龙去脉。”
话音甫落,一个男子低着头缓缓从暗处走到灯火辉煌的太极台上。
只见那人身着重玄内门弟子服,容貌清俊,与琼华元君竟颇有几分相似,正纳闷此人是谁,便听琼华元君道:“冷耀祖,难道你也成了偃师宗的傀儡?”
冷耀祖不敢看郗子兰,只向谢爻和章明远行了个礼:“弟子绝非傀儡,神君和长老明鉴,若是两位不信,可以亲自探查弟子的经脉。”
郗子兰看了眼谢爻,见他眉头微蹙,心头一跳,慌忙辩解道:“神君只查得出你体内有无傀儡丝,可若是你有意背叛师门,心甘情愿为虎作伥,构陷自己师父呢?险恶人心又岂是法术能探查出来的?”
冷耀祖道:“师尊所言极是,人心之险恶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弟子也没未曾料到,有人能毫不犹豫地杀了抚育自己长大的长辈,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此言一出,太极台上一片哗然。
郗子兰如坠冰窟,不过不等她为自己辩解,谢爻已寒声道:“既然你是重玄弟子,我问你,欺师灭祖、构陷恩师,依照门规该当如何处置?”
他没有释放威压,但冷耀祖仍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膝盖一弯,不由自主地跪倒下来:“回禀神君,依照门规,构陷师长是死罪。但弟子所言句句属实,绝非构陷。”
章明远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长老与你师父情同母女,元君为何要杀她?”
冷耀祖道:“弟子不知,弟子只能将亲眼所见的真相和盘托出,还枉死的许长老一个公道,也免得诸位被一个道貌岸然的所谓‘羲和传人’蒙骗。”
郗子兰颤声道:“冷耀祖,为师见你天赋差可,生出惜才之心,即便你出身微贱,为师对你与其他弟子一视同仁,何尝亏待你半分?没想到你急功近利,不辨是非,竟为了出人头地背叛师门……怪只怪我识人不明,没看出你是这等口蜜腹剑的卑鄙小人……”
不等她说完,若木不耐烦地打断她:“谁在乎你们师徒间的恩怨纠葛。”
向冷耀祖一挑下颌:“你,有事说事。”
“慢着。”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冷嫣抬起眼皮,循声望去,毫不意外地对上谢爻的眼睛。
谢爻凝视着女子的眼眸,却看不到一丝情绪,没有留恋,甚至连仇恨也看不见,比起姬氏继任典礼那次,她的神色更淡然了,这双眼睛里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他了。
他浑身冰冷,神魂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在慢慢往下沉,沉入无底深渊,另一半却出奇冷静,控制着他的躯壳缓缓站起。
他平静地看着冷嫣道:“这是敝派的家务事,在下回到宗门后自会查清真相秉公处置,不劳宗主与诸位道友费心。”
郗子兰如蒙大赦,心弦一松,几乎软倒下来,只要回到宗门便有转圜的余地。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若木干笑一声,讥诮道:“神君这是公然包庇道侣的意思了?”
谢爻冷冷地看着祂:“与阁下无关。”
若木瞥了眼郗子兰:“神君恐怕忘记了,这位元君不止是贵派门人,还是与整个清微界命运息息相关的羲和传人。”
祂扫了众人一眼:“难道在座诸位,不配向贵派要个交代么?”
要论伶牙俐齿,一百个谢爻捆起来也没法跟祂比。
围观众人中也开始有人附和,多半是和重玄面和心不和的。一个身着黄袍、中年模样的修士道:“这位阁下言之有理,羲和传人理当是我辈表率,若是德不配位,我等绝不能坐视不理。”
他看向玉清门的长老:“萧长老以为如何?”
玉清门在九大宗门中只排第七,这位萧长老的修为在一众大能中不算多高,但在场诸人中他年岁最长,辈分最高,与妘老掌门的父亲是同辈。
众人纷纷道:“萧长老年高德馨,还请萧长老发个话。”
玉清门一向对大宗之间的明争暗斗置身事外,萧长老两边都不想得罪,但既然被推到台前,便不能不表态。
他沉吟片刻,向谢爻一揖,慈蔼道:“老朽昏聩老迈,人微言轻,承蒙诸位道友抬举,便在这里啰嗦几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神君莫要见怪。”
身为正道中人,无论私下里如何,明面上都得讲规矩,萧长老是和妘老掌门同辈的大能,谢爻修为虽远在他之上,也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他只得道:“晚辈承训。”
“不敢当,不敢当,”萧长老诚惶诚恐,“老朽姑且一说,神君姑且一听,老朽以为,此事骇人听闻,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倒不如当着诸位道友的面及时澄清,免得让贵派和琼华元君,甚至神君的清誉蒙尘。神君以为如何?”
谢爻迟疑了一下,向他一揖:“是晚辈虑事不周。”
郗子兰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牵了牵谢爻的袖子,传音道:“阿爻哥哥……”声音里满是委屈。
谢爻握了握她的手:“别担心。”
若木向冷耀祖道:“继续说。”
冷耀祖道了声“是”:“那是家师生辰宴当夜的事,生辰宴上有人闹事,家师受了惊吓,许长老便陪家师一道回宫,在下随行。到得家师寝宫,许长老宽慰家师,在下则在殿外等候。”
他顿了顿:“等了许久,殿中没有丝毫动静,也不见许长老出来,在下怀疑殿中有异,便进去查看,走进去一看,却见满地鲜血,许长老倒在血泊中,已经没了生机。在下吓了一跳,便要将此事立即禀告掌门等人,家师却竭力阻止,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严禁在下将此事透露出去……”
有个面貌清癯的老者道:“你师父不让你说,你便不说了?”
冷耀祖苦笑了一下:“在下凡人出身,人微言轻,即便将真相说出去,又有几个人会相信呢?何况家师身份尊贵,是郗老掌门的独女,又是羲和传人,玄渊神君的道侣,即便说出来,以宗门中这些尊长的做派,为了包庇她拿在下顶罪也未必……”
章明远腾地站起身:“你休要含血喷人,子兰无端端为何要杀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