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从怀中取出一叠纸片:“我是来替我家主人送帖子的。”
章明远道:“不知尊主人仙山何处?”
少女笑而不答,扫了众人一眼:“我家主人的宝剑即将铸成,特邀诸位正道道友开炉之日前去昆仑山下品鉴。”
此言一出,已有人猜到了少女的身份,谢爻仍旧不动如山,但端放于膝头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住了衣摆。
章明远皱起眉:“姑娘所说的宝剑……”
少女咯咯笑道:“章长老好生健忘,我说的自然是我家主人前几个月在烛庸门定的那柄宝剑,我家主人,自然就是偃师宗宗主了。”
她顿了顿:“夏侯掌门去得巧,将各大宗门齐聚一堂,倒是省了我们一家家地送帖子。”
众人见她态度如此校嚣张,不禁讶然,纷纷交头接耳,满堂都是嗡嗡之声。
少女也不理会他们,将手一扬,雪片般的请柬顿时漫天飞舞。
那些纸片似乎生了眼睛,一张张都飞到了九大宗门前来吊唁的弟子怀中,他们接住一看,每张请柬上都写着他们师长的尊姓大名,每一位都是清微界赫赫有名的大能,大多是长老、护法,甚至还有两位掌门。
有人冷笑道:“偃师宗好大的架子,不过是铸把剑,兴师动众地将整个清微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去瞧,只可惜那些大能日理万机,怕是没有闲情雅致奉陪。”
此言一出,许多人纷纷附和。
少女莞尔一笑:“主人吩咐我务必将人请到,若是当真来不了也无妨,我家主人亲自将剑送去给他老人家看看。”
她说这话时弯眉笑眼的,但所有人都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之意,只觉背上凉飕飕的。
少女环顾四周道:“帖子送到了,话也带到了,下个月初七,静候光临。”
话音甫落,那少女已化作一群白蝶翩然而逝,地上只留下一袭火红的衣裳,乍一看就像一滩血迹,那不祥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半晌,郗子兰低头看着手里捏着的请柬,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大名——非但是她,谢爻和章明远也都收到了。
“阿爻哥哥,怎么办啊?”郗子兰嘴唇泛白,低声问谢爻。
谢爻却只是盯着手中薄薄的纸片,仿佛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他认得这纸片上的字迹,那字迹做不得假,他的嫣儿还活着,她真的回来了。
第117章
九大宗门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偃师宗“赏剑”会的请柬。
有人如临大敌, 也有人不屑一顾,后一派以归元宗王宗主为首。
收到弟子带回的请柬后,他连看都未看完便冷笑着将纸片撕成了两半,并立即传信给各大宗门的盟友摆明立场:“偃师宗是什么东西, 老夫岂能由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老夫把话放在这里, 我归元宗绝不会有一人前去, 老夫倒要看看, 那些宵小能拿老夫如何!”
归元宗在九大宗门中地位不低,王宗主也颇有人望, 有他带头,便有不少人附和。
王宗主发出豪言壮语,却不是鲁莽之人,他撕了请柬后便入洞府闭关,在山峰四周布下重重禁制, 又命门下得力的徒子徒孙护法。
哪知他自以为严防死守、万无一失,当晚打坐时便被座下一名亲传弟子一剑穿喉,那弟子刺杀成功后便即化蝶散去,众人方才知道他不知何时已成了偃师宗的傀儡。
经此一事, 清微界风声鹤唳, 各大宗门纷纷排查内奸,一时人人自危。
可偃师宗的傀儡术诡谲非常, 几乎无迹可寻, 靠探查经脉也并非万无一失, 就在众人焦头烂额排查傀儡之时,洞神宗又有一位扬言绝不向偃师妖人低头的长老, 死在自己的卧房中。
重玄和偃师宗仇怨最深, 与偃师宗打的交道也最多, 深知他们的傀儡术的无孔不入,即便是重玄,也只有玄渊神君亲自查探才能确保没有漏网之鱼,可是谢爻怎么可能亲自将内外门数千弟子一一查过去?
章明远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不是喜欢担事的人,但如今他代行掌门之职,也只有扛起重任。
与谢爻略作商议后,他便传信给各大宗门,号召九大宗门结成联盟,同仇敌忾,戮力同心,利用此次的机会一举将偃师宗的妖人歼灭,从此永绝后患。
然而他苦口婆心地劝说,九大宗门却是一盘散沙,并非所有人都愿意响应,凌虚派已归附偃师宗不提,另有几个宗门私底下与偃师宗也有往来,更有等着重玄与偃师宗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的。
饶是章明远痛陈利害,除了归元宗外,其它宗门多半只是虚应故事,口头上答应,却不肯实际出力。
不觉十几日过去,赏剑会的日子到了。
章明远本想劝谢爻镇守宗门,只他一人出面,但谢爻却执意前往,章明远苦劝不得,知他心结所在,只得由着他。
谢爻前去赴会,郗子兰一人留在宗门中当然不安全,于是只能将她也带上,除他们之外还有十几名内门弟子,冷耀祖也在其中——他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但郗子兰因为许青文之事将他视为心腹,自然要他随侍在侧。
这回郗子兰提心吊胆,自然没什么心思讲究排场,惴惴不安地跟着谢爻上了飞舟。
原本只要有谢爻在,她便一无所惧,可是自从知道自己的血脉也许有问题,她对谢爻的依赖中便夹杂了畏惧。
得知冷嫣未死,还化身偃师宗主回来报仇时,她就更加坐立难安,几乎没有一夜能安寝,只要一闭上眼她就会做噩梦,有时梦见玄冰窟里那具少女的尸体忽然站起来掐住她喉咙索命,有时又梦见自己的身世被拆穿,重玄对她其如敝屣,所有人都耻笑她出身卑贱。
每每满身冷汗地惊醒,她都只能安慰自己,好在许青文尚未来得及将这秘密泄露出去已经魂飞魄散,冷嫣和她相差两百岁,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会有什么关联,只要她一天还是羲和传人,还是妘素心的女儿,重玄和谢爻便会不遗余力地保护她。
上了飞舟,谢爻将郗子兰送到安静精洁的舱房中,便要起身离去,郗子兰追出几步,牵住他的衣袖:“阿爻哥哥……”
谢爻已知道她要说什么,目光动了动:“好好歇息,不用担心。”
郗子兰却还是拽着他的袖子不放,谢爻只得停下脚步。
“阿爻哥哥,你见到她到底打算怎么样?”郗子兰不安地问道。
这问题像一把刀,刺破了谢爻连日来的自欺欺人。
见到她以后他该怎么办?他一直回避的问题,被郗子兰送到了他面前。
郗子兰眼中泪光闪烁:“阿爻哥哥,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欠她一条命,便将这条命还给她吧,免得再连累别人,也让你左右为难……”
她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
谢爻沉默地看着她,幽邃的眼眸不辨悲喜。
良久,他握了握她的手,一字一顿地道:“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无比,像是从肺腑中挤出来的一般。
郗子兰仰起脸,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可是……我不死,她不会放过重玄的……”
谢爻的目光渐渐涣散,这令他的神情空洞得好似傀儡一般,他面无表情道:“那我就杀了她。”
郗子兰闻言哭得更凶,羸弱的肩头轻轻颤抖,一边哭一边道歉。
谢爻无言地摸了摸她的头顶,转身走出舱房。
……
“赏剑大会”定在戌正,金乌西坠时分,各大宗门的飞舟和飞阁陆陆续续开始抵达昆仑山麓的烛庸门。
山门外迎客的不仅有烛庸门的执事长老和弟子,还多了几个身着水蓝色长袍的傀儡,他们的衣裳式样与中土宗门的道袍多有不同,颇有异域之风。
赏剑会仍旧设在当初举行论道会的太极台上,只不过因为是夜里,太极台旁竖起了八十八棵灯树,将周遭照得煌煌如昼。
太极台正中矗立着一座三丈来高的琉璃宝塔,在灯光里五色氤氲,光耀夺目,隐隐可见悬在塔中央的剑影,那显然就是羲和心铸成的旷世宝剑了。
众人心中都有些忐忑,生怕偃师宗有什么阴谋,布了什么阵法,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但到得烛庸门一看,除了抵挡阴煞雾的护派阵法以外丝毫看不出其它阵法的痕迹,不由暗暗困惑起来。
难道偃师宗兴师动众地把他们请来,真的是为了炫耀那把羲和心铸成的宝剑?
重玄一行人乘坐飞舟抵达时,其它宗门的客人差不多都已到了,烛庸门的现任掌门和已经退隐的老掌门都已入座,不过两个主位仍旧空着。
郗子兰朝那两个空坐席扫了一眼,不觉想起上回在姬氏家主就任典礼上的经历,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们把这么多人聚到一处,究竟是要做什么?”
谢爻不答,章明远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子兰放心,有章师叔和神君在。”
郗子兰点点头,跟着两人入了座。
片刻后,远方黑沉沉的天际中忽然亮起一线白光,众人抬头望去,那白光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众人发现那道白光原来竟是一头通体莹白的狼,背上驮着个白衣女子,凌空履虚向太极台行来。
离得太远,女子的面目在黑暗中尚且分辨不清,但谢爻却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
那当然是阿嫣,这是多么明显的事,就像日月一样昭彰,可他竟然直到此刻才发现。
白狼的皮毛在黑夜里宛如银月,走到灯下,越发白得晶莹剔透,它昂着首,不紧不慢地迈着步,透着股旁若无人的孤高气息。
有人认出那是什么,惊呼道:“昆仑雪狼!”
“莫不是看错了?”有人反驳。
“绝不会看走眼,”先头那人道,“老夫当年亲眼见过妘元君的坐骑,那皮毛的色泽和眼睛的颜色,除了昆仑雪狼还有什么灵兽长这模样?”
“可是传说中昆仑雪狼不是只认羲和传人为主么?”
“偃师宗本就传承自昆仑一派,现任宗主与羲和有什么关联也未必……”
谢爻自是一眼便认出了昆仑雪狼,心中升起疑云,冷嫣是他亲自从凡间带回来的,她的经脉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很不寻常,但他从未在她体内探到过一丝一缕羲和神脉。
但昆仑雪狼不会平白无故认一个凡人为主,其中肯定有什么缘故。
章明远亦是不明就里,但郗子兰却已吓得花容失色,原本她还心存侥幸,但愿是许青文的猜测错了,如今亲眼见到那女子骑在狼背上,连那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众人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将目光投向狼背上的女子,只见她身着偃师宗的白袍,长发绾了个简单的发髻,通身上下没有任何饰物,素净到了极点,却衬得她那副眉眼越发艳丽。
在场大部分人都从未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偃师宗主,想不到传闻中凶神恶煞的偃师宗妖人是个纤瘦单薄的美貌女子,但越是如此,越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冷嫣走到主位落座,片刻后,她身边的座榻上凭空出现个同样身着白袍的人,此人模样介于少年和男子之间,神色张扬,容貌昳丽,尤其是一双眼眸灿若晨星,让人见了不由自主地凝神屏息。
谢爻一眼认出他便是与偃师宗主形影不离的“护法”,脸色不由微微一沉。
就在这时,冷嫣向众人扫了一眼,点了点头,淡淡道:“多谢诸位道友拨冗前来,今日借烛庸门宝地,以赏剑为名,邀请诸位道友前来,却是为了了却在下与重玄门的一桩恩怨,请诸位德高望重的道友在此做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