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米从水缸里舀了灵泉水将药碗洗净,然后便在各个架子之间飘来飘去,取了二十几样药材放在几案上,然后开始用小金秤称量起来。
阿嫣扫了眼那些药材,大部分她都不认得,有几味她认得的,正是若米告诉过她的那些天材地宝。
没有什么秘密,原来他真的是在这里炼药。
阿嫣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站在一旁看着若米将药材称量、切细、拌匀,投入丹炉中,然后守在丹炉前念咒护法。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又找不出什么证据,看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也没看出什么名堂,终于转身离开。
刚走出凝光宫,她忽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
四周虽然一片漆黑,但她的意识却无比清醒,她知道方才服下那碗药差不多到了起效的时候。
梦境如潮水涌入她脑海中,不过这一次却和以前不同,这是她第一次清醒入梦,也是她第一次完整清晰地看到梦的前因后果。
过了许久,她终于意识到那些并不是梦,而是记忆。
……
待阿嫣走后,若米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起身出了炼丹房,悄悄回到若木的寝殿,绕过主人床前的屏风,撩开帐幔。
床上自然是空空如也。
他在床角的小玉铃上轻轻敲了三下,随着最后一声轻响,床后的墙壁像冰一样渐渐融化,里面别有洞天,竟然是一间一模一样的寝殿。
若米从窟窿里飘了进去,他身后的墙壁立即恢复原样。
两座寝殿犹如镜像,几榻陈设都一模一样,只不过这里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听见动静,祂睁开双眼:“送到了?”
若米叹了口气:“小姐已经起疑了,还好奴早就提防着,没叫她戳穿。”
若木道:“再服最后一次,她的魂魄就能补全了,到时候自然会醒过来。”
话音甫落,屏风后面响起一道冷冰冰的声音:“醒过来以后呢?”
若木脸色一变,小银人更是惊得滚到了地上。
少女绕过屏风走到祂床前,眉眼还是那副略带稚气的眉眼,可神色却已判若两人。
若米呆呆地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猛然回过神来,磕磕巴巴道:“冷……冷姑娘……”
冷嫣扫了一眼床上的男子,祂只穿了件白色中衣,脸色比衣裳还要白,没有半点血色,白得近乎透明,变化最大的要属祂的一双眼睛,原本灿若晓星的漆黑眼眸如今已变成黯淡的灰绿色,就像寒冬里的枯枝。
冷嫣盯着这双眼睛,冷声道:“你先出去。”
若米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他说的,立即如蒙大赦:“奴这就告退……”
说罢不等主人发话,一道风似地从窗缝里溜了出去,顺手还将窗户也关死了。
殿中一片死寂,冷嫣冷冷地望着男人,半晌不说话。
最后还是若木打破沉默:“我没事。”
冷嫣冷笑了一声:“你说的没事就是连个简单的隐身咒都看不破?”
若木一时无言以对,想了想道:“只是暂时的,不久就能恢复。”
冷嫣道:“你还要骗我到几时?”
若木避开她的视线:“我没有骗你。”
“那我问你,”冷嫣上前一步,“这两年来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
若木道:“只是蕴养神魂的药罢了。”
冷嫣冷不丁地揪住祂的衣襟,用力往旁边一扯。
她的眼睛里像是燃着两团火,将她的眼眶都烧红了:“直到这时候你还在骗我!”
男人的心口赫然是一道尚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
第115章
伤口已经有愈合的迹象, 并不狰狞,可冷嫣只觉心上好像也被刀子划了一道。
她早就听说过神树若木的灵液是疗愈神魂的圣药,又以树心灵液最为珍贵,她恢复记忆后便猜到了这两年来的药是怎么回事, 可真的看到这道伤口时, 她还是感到有人在她心上也割了一道。
不是一刀, 是一百多刀, 两年来祂在自己心上割的每一刀,此时好像都原原本本地还给了她。
冷嫣疼得心脏骤缩成一团, 疼得几乎无法呼吸,这种疼甚至超过了神魂被凌迟,超过了郗云阳的诛邪阵。
“你怎么能这样?”她气得直发抖,恨不能把这男人掐死。
若木趁她气得双手使不上力,坐起身把衣襟掩好, 小心翼翼地把她拢在怀里:“你的神魂伤得太重,只有补全后才能彻底苏醒,继续报仇。”
冷嫣道:“三百年前我也伤得只剩一缕残魂,不也挺过来了?哪怕再花三百年, 我也不要你伤害自己来救我。”
若木心中微涩, 祂想说这次不一样,因为她的夕暝神脉已经复苏, 不等她修复魂魄, 神脉的反噬就能让她灰飞烟灭, 唯一的办法便是用祂的树心灵液帮她克制住神脉中的阴煞气。
这便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注定的死局。
可祂无法将自己在神木中窥见的天机告诉她。
“不疼,养两天就好了。”祂道。
祂不说这话还好, 一说这话更是火上浇油。树心灵液就是祂的神力和修为, 怎么可能养两天就能长好?
冷嫣用力扯开他的衣襟, 连带整个肩头都露了出来。
祂显然比她记忆中瘦了,平直的肩膀,锁骨的凹陷,如玉山嶙峋。
冷嫣冰凉的指尖从祂伤口划过,伤口旁的皮肤比旁边略微凸起一些,这是反复割开又反复结痂愈合的结果。
她撩起眼皮乜祂:“你再说一遍不疼。”说着指腹轻轻一按。
若木额上沁出了冷汗,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用那双黯淡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因为颜色浅淡又有些失神,眼里有些雾蒙蒙的,像冬日起雾的湖面。
“不疼。”祂尽可能地稳住呼吸。
冷嫣收回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很好。”
她愤怒到了极点,反而感到无力,这样一个嘴硬又不知悔改的男人,连罚都不知该怎么罚。
她从心底生出一种原始的冲动,恨不得狠狠地咬祂一口。
这念头一起,甚至没来得及从心里过一遍,她已经低下了头。
若木一怔,随即便觉肩头一痛,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冷嫣抬起头:“这下知道疼了?”
若木转头瞥了一眼肩上整齐的牙印,心里莫名生出股甜意。
祂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后脑勺,继续嘴硬:“也不疼,像被小猫咬一口。”
她更用力地咬下去,这回咬得更狠,好像要咬下祂一块肉来。
接着她忽然松开嘴,伏在祂胸膛上。
祂渐渐感觉到胸口传来温暖的湿意。
若木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地拍着她的背:“别哭。”
冷嫣仰起脸,双眼通红:“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若木用指腹末去她的眼泪,谁知越抹越多。
“是我不好。”祂低声道。
冷嫣越发来气,她认识的小树精从来都是无理搅三分,什么时候这么逆来顺受了?
她心里又酸又涩,一抬手勾住祂的脖颈,将祂往下一拉,一口咬住了祂微微泛白的双唇。
起先她只是想堵住祂的嘴,让祂不能再说出气人的话,可慢慢的就变了味,变得轻柔绵密湿润温暖。
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几乎有些喘不过气,等到他们分开时,冷嫣绯红的脸颊上依旧挂着泪痕,但眼中已氤氲出另一种湿意。
她用那湿漉漉的眼睛望了男人一眼,若木便觉喉间一紧,喉结轻轻一动,祂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不行。”
话音未落,冷嫣已低下头,下一刻,她湿润微肿的双唇已轻轻落到了祂的心口的刀伤上,若即若离地轻蹭碾磨。
细微的疼痛渐渐变成一种更折磨人的东西。
正当祂努力聚集残存的理智时,伤口处忽然传来一阵温软微湿的感觉,祂心里好像有根弦忽然绷断了。
祂一把将她托起,细细勾勒她微湿的双眼,胭脂色的泪痣,接着是微隙的双唇,精巧的耳垂,秀美的下颌,修长的脖颈……
什么新神旧神,什么造化弄人,在汹涌滔天的洪水中,理智瞬间被冲垮,碎成了齑粉。
他们十指紧扣,青丝纠缠,一如他们的神魂在祂的灵府中难分难舍,像是要融化在彼此之中。
天地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场绮丽幻梦,漫长得像是亘古的等待,又短暂得如同昼夜交错的瞬间。
在那绚烂又绝望的瞬间,冷嫣听见祂低低地在她耳边唤了声“阿嫣”,低沉得像一声叹息。
“嗯?”她过了许久才回答,声音微哑,带着股慵懒的倦意。
若木紧紧抱着她,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挤碎。
就这样留在梦中可好?祂想这么问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有的话根本不必问出口,祂太了解她。
“没什么。”祂道。
她似乎察觉了什么,用手指卷着祂的发丝,望着祂的眼睛:“小树精,我是不是在梦里出不去了?”
不等若木回答,她便是一笑:“这样也很好,谁不想永远活在美梦里呢。”
可是她低垂的长睫却掩不住她眼底的不甘和失落。
怎么会甘心呢?她这三百年来为了复仇拼尽全力,而仇人还未得到应有的报应。
再抬起眼时,她眼里只剩下温柔的笑意,她抬手抚了抚祂的喉结:“小树精,我总觉得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若木低头轻吻她,慢慢撬开她的齿关,含糊地呢喃:“很久很久。”
话音甫落,一股熟悉的清甜香气在冷嫣口中弥漫开,等她意识到那是什么时,一道白光充斥了她的脑海。
“对不起。”意识渐渐模糊,她听见若木在她耳边轻声道。
第116章
冷嫣醒来时, 感到自己似乎泡在冰凉的泉水中,眼前雾气迷蒙,脑海中则是一片混沌。
她费力地想了很久,方才记起自己被郗云阳的诛邪阵所困, 可记忆中只有大阵崩毁的一瞬间, 再后来便失去了知觉。
记忆如潮汐漫入, 她蓦地想起那个失去了魂魄的老妪, 随着大阵崩塌,她的躯壳当然也已灰飞烟灭。
还有郗云阳, 她的生父,也是她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他的残魂,想必也已随着大阵湮灭再天地间。
想到此处,她的心里仿佛很空, 又仿佛被什么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