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替身回来了——写离声
时间:2022-05-16 07:30:51

  他来不及躲藏,便看见另一个自己走进来,怀中抱着不省人事的少女。
  他蓦地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哪一天。
  三百多年前的谢爻对他视而不见,径直从他身旁走过,将怀中的少女轻轻放在冰床上。
  谢爻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他,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便即走到玄冰床边,注视着双目紧阖的少女。
  少女在昏睡中发出一声低低的抽噎,他下意识地向她伸出手,想要抚平她蹙起的眉心,手却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
  谢爻明白过来,对于三百年前的他们来说,自己只是个看不见也摸不着,根本看不见的影子。
  他蓦地意识到,那天夜里这玄冰窟里不止有他们两人,还有一个来自三百多年后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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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爻看着三百多年前的自己面无表情地端详了少女一会儿, 接着转身向门外走去,沉重的石门在他身后阖上,脚步声渐远。
  谢爻知道他是去召集几位长老和夏侯俨等人前来清涵崖为他护法,待阵布好, 他就会亲手杀了嫣儿。
  他跪坐在玄冰床前, 明知只是徒劳, 仍旧一遍一遍地唤着少女的名字, 想要将她唤醒。
  可是醒来又如何?她根本无路可逃,他也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 少女终于醒转过来,惊醒的刹那,她失声喊出的却是“小师兄”,谢爻的心往下一沉。
  三百年多年前杀死姬玉京时,他并不明白自己的愤怒和杀意缘何而起, 后来他才渐渐明白,他是如此嫉妒那个少年,嫉妒得发狂,那少年的存在就像一面镜子, 照出他的懦弱无耻和不堪, 他只有杀了他,砸碎那面镜子。
  那本该是他, 该带着嫣儿义无反顾逃离的应该是他。
  他看见冷嫣站起身走向矗立在洞窟中央的巨大玄冰, 他下意识地挡在她身前, 害怕她看见冰里的东西,可她的目光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她看见了冰里郗子兰的魂魄, 她的眼神从茫然不解, 到惊恐, 再到恍然大悟,谢爻浑身僵硬,她绝望的目光把他钉在原地不能动弹。
  熟悉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那个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后,可她仍旧怔怔地望着冰里的魂魄,连有人走近都未察觉到。
  谢爻不想再看,却又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这是他的嫣儿,不是心魔,不是幻梦,是真正存在于三百多年前的嫣儿。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地说出她即将到来的命运,那么淡漠,对她的恐惧和伤心全然无动于衷。
  谢爻看着眼前这张如同镜像般的脸庞,竭力回想当时的感觉,却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一夜连记忆都是混沌模糊的,那一夜的她就像水中破碎的月影,她的话语和哭泣是一片凌乱嘈杂的水声,他仿佛身处一个无形的茧中,一切感觉都被隔绝,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他“该做”的事。
  从他将嫣儿带到玄冰窟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内里其实已经死了,从那时起他只是一个傀儡,一具行尸走肉。
  只有在她为姬玉京痛哭的时候,他那死气沉沉的眼睛里才泛起一点嫉妒的反照。
  少女安静地接受了一切,她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他:“仙尊,我还会有来世么?”
  谢爻的心脏骤然缩紧,寒意侵入肺腑,让他无法呼吸。
  男人的声音更冷:“我不能让子兰沾上因果。”
  谢爻望着男人空洞的双眼,他平生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恨得只想将他千刀万剐,他下意识地想拔剑,却发现腰间空空如也,可追不在。
  即便剑在,他也杀不了眼前的男人,他只是一道来自三百年后的影子,他的“可追”追不回逝去的时光。
  他颓然地垂下手,看着少女紧抿着唇,连啜泣都不敢发出声音。
  他很想将她搂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背,告诉她别害怕,师父会保护你,可是他做不到,那个刽子手正是他自己。
  他看见自己取出沾着她鲜血的血菩提,平静地感谢她为他找来这用来夺她躯壳的邪物。
  他看着血菩提钻进她的心口,她疼得直抽冷气,眼泪不断地淌下来,而那男人还像授课一般耐心地解释邪物的作用。
  接着男人拔出了剑。
  谢爻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下意识地扑上前去,想要用身躯挡住利刃。
  然而可追剑径直穿过他,缓缓地剖开少女的灵府。
  他感觉到熟悉的剑气在她灵府中肆虐,将她的神魂一点点剐碎,少女疼得抽搐,脸色惨白如纸,冷汗和着泪滚落。
  她的神魂在遭受凌迟,而男人在意的只有她的躯壳。
  玄冰破裂,他扔下少女,将郗子兰护在怀中,柔声安慰着他,因为那是他的小师妹,也是他未来的道侣,他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不去看那少女一眼。
  而少女却始终望着他们,直到那一刻她的眼中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希冀。
  也许她在等她全心全意信赖依靠的师尊回头看她一眼,也许她在等他哪怕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忍。
  可是什么也没有,生机一点点从她身体里流逝。
  她的嘴唇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谢爻将耳朵凑近她唇边,终于听见极微弱的声音。
  她说:“师尊,这条命我还给你了。”
  谢爻心口像是被巨石猛地一撞,心中大恸,颓然无力地跪倒下来。
  他想抱一抱她瘦弱的身体,他想拭去她眼角的眼泪,他想理一理她散乱的发丝,可是他的手一次又一次穿过她的身体。
  那个男人向他们走来,他低下头漠然地查看死去的少女,就像在查看一件珍贵的器皿是否完好无损。
  接着他俯下身将她抱起来。
  “滚开!”谢爻向着三百年前的自己嘶吼,伸手想要将他推开,“别碰她!”
  然而无论他做什么都只是徒劳,男人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来放到玄冰床上,接着将郗子兰的魂魄小心安放在她的灵府中,然后捏诀施了个让人安眠的小法术,温柔道:“睡吧小师妹,醒来后便无事了。”
  说罢抱起沉沉睡去的少女向门外走去。
  沉重的石门再一次阖上,夜明珠一颗一颗熄灭,周遭渐渐暗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阵再一次缓缓转动起来,强大的灵力再次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
  片刻后,他又回到了地底的大阵中。
  此种阵法消耗极大,他的灵力几乎耗尽,浑身上下被冷汗浸得湿透。
  他跪倒在地,急促地喘着气,有什么从他额头和鼻尖滴落下来,不知是汗是血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然后他笑起来,喑哑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洞窟中经久不散。
  每当他觉得造化弄人的时候,造化总是准备了更大的笑话给他。
  原来在他杀死嫣儿的时候,有个来自三百多年后的影子从头到尾都在看着,他看着一切在他眼前发生,却什么也阻止不了。
  ……
  烛庸门一场浩劫已过去半个月,清微界的动荡却才刚刚开始。
  九大宗门中死在清微界的大能有二三十人,还有上百精锐弟子不知所踪,各个宗门都损失惨重,有两个门派的掌门也折在了其中。
  不过情势最危急的要属重玄,仅剩的三位峰主,章明远自毁修为不知所踪,羲和传人郗子兰被当中揭露罪行,命丧道侣之手,而昆仑君谢爻更是堕入魔道、大开杀戒。
  昔日的正道第一大宗,一下子风雨飘摇,几乎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这还是各大宗门自顾不暇,没来得及上门兴师问罪。
  可越是需要阖宗上下戮力同心共度难关的时刻,众人却如一盘散沙,这几个月来,门中尊长们一个个死的死,入魔的入魔,人心早就散了。
  不过几日,重玄上下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个主要派系,一派以得到章明远传功的两个弟子为首,另一派则拥戴许青文的入室大弟子,两派人马从暗斗变成明争,闹得不可开交。今天这一派拿出了据说是掌门亲自传授的令牌,明天另一派又将沈留夷推举为新一任羲和传人,拿羲和当作幌子,声称自己这一派才是名正言顺的继任者。
  还有一些人夹在两派中间两头不靠,偏偏有修为有实力,在一般弟子之间也颇有人望,便成了两派争相拉拢又暗暗提防的对象,冯真真便属这一类。
  冯真真在这短短几个月内经历了一次次的失望,如今眼看着师叔师伯们为了名位和私利斗来斗去,甚至进展到对自己的同门拔剑相向,死伤十多人。
  宗门闹得乌烟瘴气,却没有人站出来顶门立户,冯真真心中的痛苦和失落自不必说,她好几次想一走了之回家去,可想到还有很多门第普通的弟子没有出路,彷徨无措,又不肯追随那些蝇营狗苟的小人,她便狠不下心来丢下他们。
  渐渐的,她的身边也聚起了一群人,以天留宫为据点,隐隐成了第三股势力,只不过无论人数还是实力,都无法与师叔师伯们抗衡。
  烛庸门浩劫后的第二十天,天留宫来了个不速之客。
  冯真真上回见到沈留夷只是二十多天前,那时候她在玄委宫中养病,她去探望她,彼时他们还是交情甚笃的师姐妹,可如今想起已是恍如隔世,曾经亲密的两个人像是隔了一条天堑。
  她看着一身绣金道袍,头戴赤金莲花冠、神采奕奕的沈留夷,几乎有些认不出她来。
  沈留夷也在打量冯真真,那个无忧无虑、耿直率真的小师妹仿佛换了个人,双颊的圆润褪去了,眼中的天真也荡然无存,她变得稳重,也变得沉默了,憔悴的脸色显然是多思多虑的结果。
  沈留夷正要开口,冯真真抬手阻止她:“沈师姐若是来找我叙旧,天留宫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若是你要替人做说客,还是别白费口舌了。”
  沈留夷叹了口气,去握她的手,却被冯真真躲开,她脸上有点讪讪的:“真真你这又是何苦,你这样强撑下去也撑不了几日,早晚要选一边投靠……你放心,有我在,刘世伯绝不会亏待你的,他已悄悄向我透过口风,待宗门中内乱平息,便封你为一峰之主。”
  冯真真看了沈留夷好一会儿,就在沈留夷以为她态度松动的时候,她却摇了摇头,站起身:“师姐不必再相劝,你我不是同路人,我惟有祝你前程似锦。”
  她的言语中没什么讥诮之意,沈留夷却恼羞成怒地涨红了脸。
  她抬起下颌,端起手,广袖几乎垂到地上,说不出的庄重威严。
  “冯真真,我劝你三思而行,难不成你还能自立门户?”她沉下脸道,“给你最后三日,若是仍然冥顽不灵,便休怪我和刘师伯不顾同门情谊了。”
  冯真真脸色不变,叫来道僮:“送客。”
  沈留夷一走,冯真真双手掩面,忍不住哭起来,她不知道重玄怎么了,熟悉的长辈和同门们怎么,这个世界是怎么了。
  她越哭越大声,渐渐变成嚎啕,像是要把几个月来积压在心里的难过和郁愤都倾倒出来。
  哭了一会儿,她用袖子揩干眼泪,打算去练剑,忽然收到一个传音。
  冯真真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揩干的眼睛里又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小师兄,你这些日子究竟到哪里去了啊?”
  姬少殷沉默片刻:“抱歉。”
  他顿了顿:“宗门中怎么样?”
  冯真真道:“都乱成一锅粥了!”
  她竹筒倒豆子似地将宗门这段时日来的乱象说了一遍。
  姬少殷道:“对不住,让你一个人支撑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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