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宋长老节哀顺便, ”姬少殷道, “如今门中事务,还仰赖宋长老一人。”
他顿了顿道:“若宋长老不介意,在下想尽快将此事禀告家师。”
宋峰寒道:“自然,即便姬仙君不说,老夫也要请夏侯掌门的示下。”
姬少殷朝石室中狼藉的尸体看了一眼:“宋长老是否介意在下查看一下孟掌门尸身?”
宋峰寒忙道:“仙君请便。”
姬少殷走上前去,查看了一下孟长亭的尸身,只见肚皮上一道长长的口子,是利爪划开所致。
他皱着眉点点头:“与金相阁里那些尸身无异。”
宋峰寒道:“老夫可否将他收殓?毕竟……他还是敝派掌门……”
姬少殷道:“宋长老请自便。”
他扫了一眼那些无辜少女们的尸身,露出不忍之色:“其余尸身,也有劳宋长老一并收殓。”
宋峰寒连忙道:“这是自然,请仙君放心,这些孩子都是可怜人,是敝派造的孽。”
姬少殷向几个同门道:“那冥妖不知会否去而复返,今夜我们便留在这里。”
几人都没有异议。
宋峰寒道:“此处由老夫守着,几位可在毗邻的闻浪居小憩,若那妖物复返,老夫立即传音禀告。”
姬少殷见沈留夷面如金纸,知她被这景象吓得不轻,便颔首道:“有劳宋长老安排。”
宋峰寒将几人送出院外,吩咐弟子带他们去闻浪居下榻,自己折回孟掌门房中,命弟子们将石室中和房中的尸身收殓,抬到前厅中停灵。
做完这一切,他屏退了所有人,关上门,在四周设了密阵,这才传音给心腹弟子:“你那里如何了?”
对面传来火烧木柴的“噼啪”声,那弟子声音慌乱:“启禀师尊,八艘船弟子都找遍了,不曾找到吴阁主的人或尸首。”
宋峰寒皱着眉道:“再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务必将他……”
话音未落,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片衣角,一片白色的衣角——这里本该只有他一人的。
他心头一跳,随即怀疑自己是眼花了,他在这里设了密阵,化神期修士设的密阵,凭重玄那几个毛孩子根本破不了。
可他一抬头,便发现那不是他的错觉。
就在他的眼前,站着一个人,一个穿白衣的少女,眉目平淡的一张脸,看起来有几分面善。
“在找东西?”少女问道。
听见她寒泉似的声音,宋峰寒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看见过她。
这不就是昨夜与姬少殷在一起的凡人少女么?
单薄的身形,清淡的眉眼,却莫名让人想多看两眼。
宋峰寒看着那双仿佛能把人神魂吸进去的眼睛,不禁有些心痒难耐,随即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起这少女出现得蹊跷。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沉下脸道。
少女道:“走进来的。”
宋峰寒心不住地往下沉,从房门到他打坐的地方少说也有五六步,他压根没发觉她走进来,什么人可以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破他的密阵,刹那间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刀向那白衣少女斩去。
他的刀快如疾风,即便同为化神期修士也未必能躲开。
那少女只是偏了偏头,也不见她怎么躲闪,刀刃却斩了个空。
宋峰寒几乎疑心她是鬼:“你到底是谁?”
少女并不回答他的问话,指了指门外:“你要找的东西来了。”
话音甫落,一个臃肿肥胖的身影凭空出现在门口。
宋峰寒定睛一看,不由吓了一跳,正是那遍寻不见的金相阁阁主,他低垂着头,四肢扭成奇怪的角度,像是有人把几根拗断的筷子随意插在他肥胖的身躯上。
“吴水龙!”宋峰寒失声叫道。
吴阁主抬起头,冲他咧嘴笑了笑:“宋长老,小的尽心尽力替你办事,你烧我的船就罢了,怎么还要杀我灭口?”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你要我从凡间弄一只冥妖混进孟长亭要的这批货里,连这种事我都替你办妥了,你怎么还恩将仇报?你当你的掌门,我做我的买卖,相安无事有什么不好?你非要赶尽杀绝?”
宋峰寒眼中闪过惊惧:“你别胡说,这些肮脏事都是孟长亭做的,他不是人,石室里那些都是他累累恶行的证据,他虐杀的药鼎、吃掉的药人不计其数,我杀了他不过是惩奸除恶……”
吴水龙又道:“宋长老,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孟长亭不是人,你的修为又是怎么来的?你比他好的,也就是没使劲折腾那些药鼎,榨干了就一刀杀死罢了。”
宋峰寒道:“他们本来也是要死的,我一刀结果了他们,不过是让他们死得好受些。”
吴水龙“吃吃”笑道:“宋长老,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他停顿了一下道:“趁着城中闹冥妖,把孟长亭的死装成冥妖作祟可真容易,方才院子里那只,不过是你用阴煞雾捏出的赝品吧?故意叫重玄那些傻子来见证,是看准了他们好骗。
“不过宋长老就不怕与虎谋皮,把真老虎引来?”
宋峰寒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那张脸分明是吴水龙,可眼神空洞,像是个被抽去神魂的空壳,语气也不是他认得的吴水龙,冷漠中有种残忍的天真。
宋峰寒不寒而栗,转向那古怪的少女:“你究竟是谁?想做什么?”
那少女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并不答话,只是抬起手,纤细五指灵巧又优美地动了动。
吴水龙的手脚也随之扭动起来,仿佛是被她提在手里的偶人。
宋峰寒脸上现出货真价实的恐惧,即便看见恶鬼从地狱里爬出来,他也不会比此刻更害怕。
“偃师……你是楚念远什么人……”他颤声道。
少女道:“替他报仇的人。”
宋峰寒脸上泛出青灰色:“当年是孟长亭,是孟长亭要我去的……我不想……”
少女道:“孟长亭已死了,当年你去过那里,这就够了。”
宋峰寒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要杀便……”
话未说完,他手中长刀忽然挥出,这一击用了全力,刀光如弯月,刀锋锐不可当,少女靠着的那根两人合抱的朱柱应声而断。
宋峰寒感觉刀上传来肢体割断的触感,心中一喜,可待他定睛一看,眼前哪里有残肢,只有一群白蝶从断柱处翩然飞起。
少女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犹如鬼魅:“这便是凌虚派的待客之道?”
宋峰寒惊恐转身,那少女依旧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你到底想做什么么?”宋峰寒道,“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少女道:“我几时说过要杀你?”
宋峰寒本来已经放弃挣扎,万万没想到还有活路,顿时燃起希望:“那你想要什么……”
少女动了动手指,吴阁主又抬起头:“客人远道而来,先置办一席上好酒菜,边吃边谈。”
宋峰寒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诧异地看向那少女,只见她眼底有无可奈何的笑意一闪而过。
“去办吧,”她淡淡道,“不能比招待重玄那席差。”
宋峰寒不明就里,不过他心知自己的命捏在别人手心里,无论对方提出多么古怪荒唐的要求,他都只能照办。
他传音给心腹弟子吩咐了几句。
不多时,便有一群仙侍鱼贯而入,端盘的端盘,捧碗的捧碗,就在孟掌门的房中摆出一席丰盛的酒筵,单各地的名酒便有上百种。
女子在案前坐下,只见一道青光一闪,她对面多了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珠光宝气,着一身银朱色蹙金缠枝牡丹锦衣,胸前辟寒金打成的璎珞上镶着十来颗熠熠生辉的蓝宝石,最小的也有指甲盖大小,鸦羽般乌黑泛着幽蓝的长发披落肩头,发尾用缀着明珠的月光纱束起。
然而这一身华服也被他的容色衬得黯然失色。容貌艳丽还罢了,最少见的是那股矜贵气,几乎叫人感到能受他驱使是种荣耀。
少年抬起眼睫冷冷地乜了宋峰寒一眼,宋峰寒便鬼使神差地跪了下来,膝行上前,捧起酒壶,替他往玉杯里斟酒,就像个最卑贱的侍僮,他甚至还由衷地担心自己侍奉不周。
少年执起玉杯看了一眼:“这酒的颜色和杯子不配。”
对面少女冷冷道:“将就喝吧。”
少年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宋峰寒一边感觉此情此景荒谬绝伦,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替那两人殷勤斟酒。
少年用起膳来姿态优雅,动作赏心悦目,也不见他吃得多快多急,不知不觉中盘碗已一只接一只见底,简直神乎其技。
他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半晌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命运还悬而未决。
他“腾”地站起身,向那少女道:“要杀便杀,何必这样折辱人!”
少女放下酒杯,掀了掀眼皮:“杀你做什么。”
顿了顿道:“你蛰伏上百年,好不容易做出这么大个局,除掉孟长亭和魏东归,前功尽弃岂不可惜。”
宋峰寒听她话里的意思,竟似要放过他,不禁狐疑道:“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少女言简意赅:“钱。”
宋峰寒有些讶异,不过他也算见惯了大风浪,不动声色道:“这容易。待老夫升任掌门,岁入的三成便供奉给……元君。”
少女斩钉截铁道:“不够。”
宋峰寒愕然道:“便是重玄,也只有两成。”
少女道:“从今往后,重玄的不必给了。”
宋峰寒心头一凛,不禁在心中掂量,这两人虽可怕,终究势单力孤,比不得重玄偌大个宗门,不过人在矮檐下,先渡过这一劫要紧。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咬咬牙道:“好,那加上重玄的两成,五成都供奉给元君。”
少女却道:“不够。”
宋峰寒难以置信:“元君可知敝派一年岁入有多少?”
少女点点头:“略有所知。”
她瞟了眼对面美丽的少年,微露愁容:“养剑太费钱了。”
宋峰寒看了看她搁在榻边那块锈迹斑斑的铁片,心中火冒三丈,几乎想破口大骂,却敢怒而不敢言,屈辱道:“六成……”
少女不理会他,看向对面的少年:“吃饱了?”
少年点点头,撂下玉箸,取出水心罗帕,优雅地擦了擦嘴。
少女这才道:“那就走吧。”
说着拿起剑。
宋峰寒道:“六成……成交了?”
少女道:“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