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木的目光落到她脸上,仿佛这时才发现眼前有这么个大活人。
“我几时问你了?”
他又转向姬少殷:“莫非这是贵派的规矩?”
沈留夷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姬少殷揖道:“师妹无状,冲撞道君,请道君恕罪。”
若木蹙着眉,偏过脸,握着嘴咳嗽起来,咳得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双颊透出病态的潮红,这才道:“也对,我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病秧子废人,冲撞了也就冲撞了。”
姬少殷向沈留夷道:“师妹,还不向道君赔罪。”
沈留夷心中有万般不情愿,不情不愿地一揖:“晚辈无状,请道君见谅。”
若木似笑非笑:“还挺委屈。”
沈留夷只得规规矩矩行个大礼:“晚辈知错。”
若木这才挑了挑下颌:“长长记性,下回未必能遇上我这么好性子的人。”
沈留夷:“……”
若木道乜了姬少殷一眼,从侍从手中接过白虎脖子上的缰绳递给他:“带路吧。”
竟是要与他们同行的意思。
第56章
姬少殷性子好, 也是先前叫姬若耶支使惯了,未曾多想便逆来顺受地接过缰绳。
沈留夷却是义愤填膺,把姬少殷先前的告诫抛在脑后,忍无可忍地传音给师兄:“小师兄, 他怎么可以这么折辱你, 真是欺人太甚!”
姬少殷道:“他本来就是我长辈, 小辈为长辈执辔并无不妥。”
不等沈留夷说什么, 车中姬若耶忽道:“慢着。”
白虎令行禁止,立即停下脚步。
姬若耶以折扇拨开帷幔, 睨了沈留夷一眼。
沈留夷对上他冷冰冰的目光,心中悚然一惊,便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只听那病秧子道:“心疼你师兄,觉得他受委屈了?”
沈留夷脸色一白, 知道定是方才传秘音叫他侍从听了去,又报告给他。
姬少殷正想替师妹解围,却听姬若耶道:“那你替他吧。”
此言一出,非但沈留夷傻了眼, 在场诸人都是面面相觑。
一般人见了沈留夷这样美貌又柔弱的女子, 多少都会手软一些,何况她还出身名门沈氏, 且身负羲和神脉——就算再稀薄那也是神脉呐!
只有冷嫣了解若木, 树神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情, 看不顺眼时更哪管你男女老幼。
沈留夷自小到大也算是众星捧月地长大,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当即红了眼眶, 哆嗦着嘴唇, 不去接那根缰绳。
姬少殷看在眼里,哪里忍心让师妹受委屈,忙向姬若耶道:“道君恕罪,师妹体弱,这样的事还是由小侄来吧。”
若木打量了沈留夷一眼,忽然用折扇向冷嫣一指:“我看你徒弟也不比你师妹壮,怎么她就牵得?”
冷嫣这才明白祂这一番做作是为了什么,有些哭笑不得,传音道:“差不多就行了,都快把人弄哭了。那玉麒麟是我骑来的,顺手就牵着了。”
若木道:“你以为本座是替你出头?呵,你想得可真多。”
冷嫣:“……”行吧。
若木又向沈留夷道:“你是我一样的病秧子么?连只小小灵虎都牵不动?”
众人不由看了一眼那小山似的“小小灵虎”。
姬少殷领教过此人胡搅蛮缠的劲头,无奈地看了沈留夷一眼。不是他怕事,实在是那位远房堂叔看自己不顺眼,又占着长辈的身份,他越替沈留夷说话,他便会变本加厉地折腾她。
沈留夷也明白这道理,噙着泪花接过缰绳。
哪知那灵虎方才在姬少殷手中没作妖,一到沈留夷手里,便扯着嗓门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吓得沈留夷“呀”一声惊呼,差点把手里缰绳扔了。
若木皱着眉道:“我的小猫胆子小,你轻些,别吓着它。”
众人:“……”
冷嫣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若木用折扇指指她:“你到车上来。”
他顿了顿道:“替我剥核桃。”
姬少殷想说什么,但既然沈留夷都已牵了缰绳,没道理阻止徒弟剥核桃。
冷嫣哭笑不得,向欲言又止的姬少殷镇定地点点头,便即登上了若木的大车。
帷幔放下,冷嫣向榻上一坐:“这么好心,请我坐车。”
若木冷着脸,指指面前金盘里满满一盘核桃:“叫你来是剥核桃的。”
这回他吃的不是大核桃,而是小小的山核桃。
小银人若米松了一口气,把小银锤递给冷嫣:“冷姑娘,这核桃小,不好敲,你仔细些,神尊只吃整块的。”
自己则退至一边,兜着袖子,伸长了脖子看好戏。
若木道:“谁叫你停的?”
他手中凭空变出把大些的银锤给冷嫣,对小银人道:“她剥的给本座吃,你剥的给她吃。”
若米银色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冷嫣道:“……这么麻烦,不如我自己剥自己的。”
若木乜了她一眼:“叫你来剥核桃,你当本座是开玩笑的?”
冷嫣只得拿起小银锤开始敲。
谁知这活计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山核桃比大核桃易碎得多,力道轻了敲不开,稍重一点核桃肉便碎了,冷嫣一连敲了五六个,没有一片达到若木“能吃”的标准。
敲到十来颗,若木忍无可忍:“难怪剪个纸人都那么丑,原来是手笨。”
一边说一边劈手夺过她手里的小银锤:“你看好本座怎么敲的。”
祂的手指修长清瘦,骨节分明却不突出,一手扶着核桃,一手握着银锤轻轻敲击,端的是赏心悦目。
“要找准位置果断地敲下去。”
“喀”一声,核桃四分五裂,壳肉分开,每一瓣都是完整的。
小银人立即放下小锤,鼓掌喝彩:“神尊真是神乎奇技!世上再没有哪个神仙像神尊剥核桃剥得这样好的了!”
若木总觉这话听着怪怪的,矜持地抬了抬下颌:“太容易了。”
祂看向冷嫣:“学会了?”
冷嫣灵巧地把核桃肉拣出来放进嘴里,摇摇头:“太快了没看清楚。”
若木“啧”了一声:“真笨。本座再敲一个……敲一个料你也学不会,再敲两个,你看好。”
奈何冷嫣怎么都看不会,两个又两个,若木一连敲了二十来个,冷嫣拈起最后一瓣:“吃多了有些腻,够了。”
若木这才蓦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给她敲起了核桃,一盘核桃已经见了底——这核桃是老道从肇山带来的,总共剩了这么一点,竟叫她给吃完了。
若木不由恼羞成怒,见她要将最后一瓣核桃送入口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上去,本来是想叼走核桃肉,却不料气咻咻的失了准头,竟一口咬住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冷嫣只觉温热微湿的东西包裹住她的指尖。
两人都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一个松开嘴,一个收回手。
冷嫣低头看看指尖上浅浅的牙印,把手里的最后一瓣核桃肉轻轻放到盘子上,往祂跟前推了推。
若木扭过头去,但露出的后脖颈一直红到了耳朵尖。
小银人本想安慰冷姑娘,这就跟被门夹了一下没什么两样,但他这回长了记性,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脸:“奴什么都没看到!奴什么都没看到!”
一边把自己的小手绢向冷嫣递过去:“冷姑娘你擦擦手。”
好在这时车驾行至灵川前,外面忽然传来一声虎啸,随即玉车停了下来。
若米不知自己刚死里逃生,还扒着车帷的缝隙向外张望:“有人拦住了咱们的车,噫,这不是那姓冷的丑八怪么……”
若木拎起他后脖领塞进袖子里,用扇子挑开帷幔向外一望,果见冷耀祖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显然是落魄了,尽管看得出他已尽力将自己收拾体面,但那份竭尽全力恰恰显出了狼狈和凄凉。
他向众人团团作揖,挨个问候,最后看向沈留夷:“沈师妹,别来无恙?”
沈留夷与这出身卑贱的师兄本来也只是面子情,如今越发不想理会,但他虽被郗子兰逐出了玄委宫,名义上还是她的师兄,她只能敷衍地欠欠身:“冷师兄。”
冷耀祖道:“怎么不见师尊她老人家?”
沈留夷蹙了蹙眉,先前风光得意时还知道装个清高,如今一落魄,他身上的伧俗味道隔着十里都能熏死人。
她淡淡道:“师尊玉体不适,我便替她来了。”
冷耀祖知道新弟子入门,按照惯例师父要亲自带着来西花苑挑灵兽,因此他早早便数着日子开始等,只盼着能见郗子兰一面,说两句好话,说不定她心肠一软,就让他回玄委宫去了。
哪知熬油似地盼了这么久,师父却连脸都不肯露。
他心里说不出的失望,只能寄望于沈留夷。
“沈师妹,可否借一步说话?”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眼角眉梢不知不觉中带上了谄媚之色。
沈留夷越发瞧他不上,冷冷道:“抱歉我奉命带长辈游园,恐怕不能和师兄叙旧。”
话音甫落,车中长辈突然变得无比好说话:“无妨,我可以等,你们师兄妹尽管叙旧。”
沈留夷再无借口可寻,只得随冷耀祖去僻静处说话。
冷耀祖关切道:“师尊可是心疾又犯了?一会儿我随师妹去探望探望……”
沈留夷打断他道:“不劳冷师兄,师尊无碍,只是需要静养。”
冷耀祖仍不肯放弃:“不见师尊一面,委实不能安心,还请沈师妹成全师兄一片孝心。”
沈留夷越发不耐烦:“师尊喜静,又在养病,冷师兄还是安心当差,等师尊召见时再去问安吧。”
她说着欠了欠身便要离开。
冷耀祖情急之下拉住她衣袖:“沈师妹留步。”
沈留夷柳眉一竖,将衣袖用力一拂:“冷师兄自重!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冷耀祖忙不迭地道歉:“沈师妹,师兄也是关心则乱。”
他顿了顿道:“师兄也不同你兜圈子,师妹你在师尊面前说得上话,能不能替师兄美言几句?若是师尊能回心转意,师兄一定结草衔环来报……”
沈留夷本可搪塞他两句,但她今日被姬若耶折腾得不轻,心绪本就不佳,哪里还肯敷衍,当即道:“我也同师兄实话实说,师尊已将你从玄委宫的名册上除了名,你还是好好在此地当差吧,若是再犯一条玩忽职守,更连累师尊颜面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