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耀祖如遭雷劈,仿佛丢了魂魄。
沈留夷见他这般模样,生出些许恻隐之心,从乾坤袋里取出一个锦囊递给他:“师兄妹一场,这些灵石你拿着吧。”
说罢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姬少殷等人处跑去。
冷耀祖愣愣地看着手中钱袋,忍不住大笑起来,接着他忽然发足狂奔,追到车前,将钱袋重重掼在沈留夷脚前:“我是你师兄,你当我是要饭的?我是堂堂琼华元君亲传弟子……”
姬少殷见昔日同门师兄成了这癫狂模样,心中不落忍,劝冷耀祖道:“冷师兄,你稍安勿躁。”
冷耀祖却冷笑了一声:“你小子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仗着姓姬……”
话未说完,一个老叟带着两个精壮的仆役从旁横穿出来。
管事把冷耀祖扯到一边,把手中竹帚塞进他手里:“叫你去打扫兽栏,你在这里做什么……冲撞了几位道君你担待得起么?”
那两个精壮园役推推搡搡地将冷耀祖赶到一边。
管事对着玉车作揖赔礼。
若木道:“无碍,这种好戏倒是难得看见。”
管事知道这位贵客性情乖张,极不好伺候,讪笑着道:“道君喜欢什么林禽林兽?奴替道君挑只好的。”
若木道:“方才那拦路的狗儿不错,我听他叫得挺精神。”
管事把腰弯得更低:“道君说笑了,那不是灵兽,是人。”
冷耀祖听在耳朵里,目眦欲裂,便想同那车中人拼命,却被那两个壮仆拦住。
若木轻嗤一声,放下帷幔。
清悦的鸾铃声渐渐远去,两个园役也不再理会他,扔下他自顾自干活去了。
冷耀祖坐在地上发着怔,一直坐到天黑,这才站起身,拾起竹帚,拖着腿慢慢向畜棚深处走去。
肮脏恶臭的角落里,辨不清毛色的断尾狐狸蜷缩成一团,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睛,一双兽目在黑夜里闪着精光。
玉面天狐讥诮地一笑:“咦,冷仙君怎么还在这里,没跟着琼华元君的车驾回玄委宫么?”
冷耀祖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又比我好多少。”
狐狸道:“你还幻想着她会回心转意呢?”
冷耀祖不发一言,阴沉的脸色便是最好的答案。
良久,他终于道:“我放你走,但是你要是被人逮住了,别扯上我。”
狐狸道:“放心,我还不至于这么卑鄙。”
冷耀祖点点头,默默打开铁栅栏,用手抓住玄铁链,气沉丹田,猛地一拗,只听“喀拉”一声,铁链应声而断。
狐狸后足有些跛,原地走了两圈,对冷耀祖道:“我要是能活下去,一定让郗子兰悔不当初。”
他又看了看冷耀祖:“你留在这里没什么用,倒不如和我一起走。”
冷耀祖踌躇道:“我可以一走了之,但我爹娘在东海。”
狐狸“扑哧”一笑:“飞黄腾达时恨不得把爹娘埋了,这会儿倒成了大孝子,没胆就直说。”
冷耀祖叫他戳穿心事,恼羞成怒:“你要走便快走,别给人捉住扒皮抽筋。”
狐狸冷笑了一声,纵身一跃,越过铁栅栏,向着山坡上蹿去。
冷耀祖叫住他:“等等。”
玉面狐狸驻足回身:“何事?”
冷耀祖犹豫半晌,方才鼓起勇气道:“郗子兰身上有个秘密,我受秘咒约束不能说,你可以往三百年前去查,查查看郗子兰为什么把我们全家接到清微界来。”
他顿了顿道:“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顶多于她名声有损,伤不到她根本。”
不过是杀了个凡人少女,多大的事呢?九大宗门都有不得杀害凡人的门规,可是真的“情非得已”杀上几个凡人,谁会较真?
狐狸点点头:“我知道了,后会有期。”
话音甫落,他便化作一道灰白的影子,飞快地窜上山岗,消失在了西北的密林里。
第57章
冷耀祖平白闹了一回, 姬若耶看了一场好戏,心情似乎颇佳。
西华苑管事本来奉了上峰之命接待姬、沈两位仙君仙子,听说姬若耶突然大驾光临,正不知如何是好, 见两拨人马已然同行, 着实松了一口气, 跟着车驾, 在旁小心翼翼地奉承着。
“道君有所不知,这西华苑从正南门往内, 由南至北分了获陶唐、叔得、孟盈、昆吾四区,道君见多识广,寻常的灵禽灵兽想来不能入道君的法眼……不如咱们就从孟盈逛起?
竟是将“陶唐”、“叔得”两区径直跳过了。
沈留夷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多说话,只是委屈地看了眼姬少殷。
姬少殷明白师妹的意思, 新入门的弟子挑坐骑,一般只能在最靠外的陶唐区选,选完最多带着他们逛一逛叔得区的山林,教他们辨认几样常见的灵禽灵兽, 便可打道回府了。
随着姬若耶这么逛, 耽误正事不说,还得绕个大圈子。
但他深谙这位远房堂叔的秉性, 若是顺着他点, 他折腾完也就罢了, 若是与他对着干,他能想出无数花样来折腾你, 还没有地方说理。
思及此, 姬少殷向沈留夷轻轻摇了摇头, 眼中满含告诫之意。
沈留夷瘪了瘪嘴,只好按捺住不悦。
一行人往林苑深处走去,山势越来越陡峭,林木也越来越密集,山道也越来越狭窄。
行至“孟盈”区,山道只能堪堪日容得姬若耶的大车通过。
姬若耶在车中道:“停下。”
白虎仿佛能听懂人话似的,立即停住脚步。
姬若耶命侍从撩开车帷,从袖中取出一枚样式古朴的小巧金铃,递给冷嫣:“摇。”
冷嫣一接到手里便知这铃铛并非什么法器,只是装饰用的铃铛。
不过她还是摇了摇,铃铛发出泠泠的声响。
车外诸人都不明就里,然而片刻之后,林杪“扑棱棱”的振翅声此起彼伏,一时之间,灵鸾、灵凤、灵鹤、灵雉等各种灵禽纷纷从林飞起来,清啸着、啼鸣着,绕着玉车盘旋,接着一只接一只敛翮落下,在车前慢慢踱过,像是在供人检阅挑选。
众人从未见过这般奇景,都看得呆了。
西华苑的老管事更是两眼发直地盯着少女手中金光闪闪的小铃铛,一生与禽兽打交道,也没见过这种摇一摇便能令百鸟翔集的宝物。
要知道即便是尚未开启灵智的灵禽灵兽也是有气性的,不像凡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冷嫣哭笑不得,她当然知道奥秘不在铃铛里,对树神来说,号令百鸟不过是心念一动的事,铃铛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果然,若木用秘音道:“本座是个病秧子,走不动路。”
冷嫣:“……”
一只只灵禽从车前踱过,若木胳膊支在窗框上,一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什么也不说。
管事堆着笑道:“这只灵凤是从阳洲送来的上品,道君以为如何?”
若木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置一词。
管事便知这是瞧不上的意思。
灵禽一一看遍,冷嫣摇了摇手里铃铛,灵禽们便即展翅,“呼啦啦”飞回山林中。
紧接着,白虎忽然仰天咆哮一声,不多时,树林处传来隆隆的蹄声,震得山摇地动。
若木又将走兽一一看过,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话,显是一只也不满意。
管事躬身道:“‘孟盈’的灵禽灵兽不能入道君法眼,‘昆吾’区有几只差强人意的,庶几能得道君青睐。”
若木矜持地点了点头:“去看看吧。”
再往前林木森然,山道狭窄,若木的玉车不能通行,若木便向白虎道了声“起”。
白虎展开背上双翼,只听风声飒然,玉车便稳稳地飞了起来。
沈留夷总算暂时摆脱了苦役,低头一看,掌心已被缰绳磨破了皮,想到今日这一场无妄之灾,鼻根一酸,便红了眼眶。
姬少殷在一旁瞥见,赶紧从乾坤袋中取出常备的药粉帮她敷上,包扎妥当。
沈留夷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只是磨破一点皮,小师兄也太仔细了。”
姬少殷替她上药包扎,本有安慰之意,见她展颜,也松了一口气:“道君就是这性子,其实人不坏,只是不喜欢别人顶撞他,下回遇上他小心些便是。”
沈留夷道:“真是难为小师兄。”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密林深处走去,两个新弟子入门时日虽短,却也听说沈师姐钟情姬师兄,两人一个身负羲和神脉,一个极有可能继任昆仑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此时见两人言笑晏晏,对视了一眼,便识趣地落在了后面。
西华苑几个仆役更是远远地跟在后头,不敢打扰他们。
越往密林深处走,枝叶间洒落的阳光便越细碎,姬少殷走出十来步,抬头望了望,眼中闪过一抹忧色:“剑翘初来乍到,又有些木讷,不太会说话,不知能否应付得来。”
沈留夷道:“依我看苏师侄颇会讨那位天枢道君的喜欢。”
方才她透过车窗隐隐看见姬若耶看苏剑翘的眼神,虽也是冷冷淡淡的,但却与看别人时不同,有种难以言说的东西。
姬少殷自然没有这种直觉,蹙了蹙眉道:“师妹别这么说,剑翘不是那种人。不然也不会放着三师叔和小师叔不选,非要拜我为师。”
沈留夷忙道:“小师兄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天枢道君对苏师侄颇为眷顾,许是有缘吧。”
姬少殷诧异道:“何出此言?”
沈留夷道:“终选试炼时,这位道君不是还赠了玉佩给苏师侄么?”
姬少殷不能直言姬若耶赠佩是为了讥刺他,因为那样便是在背后议论长辈,他只是说:“那是有缘故的。”
沈留夷道:“不说这些了,难得浮生半日闲,在这山林中走走多惬意……”
话音未落,只听“噗”一声,一团灰灰白白的东西好巧不巧落在沈留夷头顶上。
一只灵鸦在她头顶盘旋,一边发出“嘎嘎”的叫声。
一时间满林的灵鸦都叫起来,“嘎嘎”声响彻云霄,仿佛无数人同时粗野地放声大笑,美好的氛围荡然无存,这时机实在太巧,简直像是故意的。
沈留夷羞愤欲绝,姬少殷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不知如何安慰,一脸尴尬,仿佛出丑的是他。
他拿出帕子,施了个净咒递过去:“师妹擦一擦……”
赠帕本是旖旎之事,一赠一还之间便有无限可能,可眼下这种情形哪有半分旖旎可言。